汝陰城。
都督府大門外,匆匆趕來的陸沉看着眼前五輛寬敞的馬車,以及被人攙扶着走下來的陸通,不禁好奇地問道:“父親,爲何不讓人提前通知,我好去城外迎接?”
“爲父又不是病秧子,需要你接什麼?”
陸通笑眯眯地說着,又道:“自從收到你的消息,我便馬上帶人出發,一路緊趕慢趕就怕耽誤功夫,要是讓你去城外迎接,豈不是浪費時間?”
陸沉失笑道:“需要這麼急嗎?”
“你懂什麼!”
陸通瞪了他一眼,對後面的管家陸伍說道:“後面那四輛馬車走側門,讓後宅的人把東西搬下去。”
陸沉連忙問道:“什麼東西?”
陸通擺手道:“跟你無關,莫要多管。”
陸沉面露無奈。
站在旁邊的秦子龍和幾位親信幕僚忍着笑意,相繼上前向陸通行禮問安。
陸通一一頷首致意,隨即朝不遠處招了招手,只見幾名三旬婦人走了過來。
他帶着這些婦人來到陸沉身前,笑道:“這幾位是我從淮州特意請來的穩婆,技藝精湛經驗豐富,有她們在這裡肯定能保萬無一失。薛忠那小子雖然醫術精湛,畢竟是外男,總不能住在你的都督府,平時有她們幾人照顧兩個兒媳婦,我才能放心。”
幾名婦人整齊地行禮道:“拜見公爺。”
“不必多禮。”
陸沉對她們頗爲客氣,隨即拉了拉陸通的袖子,將他帶到一邊輕聲說道:“老爹,這個陣仗未免太大了吧?而且她們臨產的時間在下半年,何必要讓接生婆這麼早就過來?”
“虧我還一直誇你聰明。”
陸通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爲穩婆只會接生?人家還可以治病!還可以幫孕婦調理身體!兩個兒媳婦要是有個閃失,你擔得起嗎?”
“是是是,老爹英明。”
陸沉趕忙服軟,要不然老頭子就得吹鬍子瞪眼。
約莫一炷香後,父子二人來到後宅正房,林溪和王初瓏早已知悉,兩人並排上前行禮道:“見過爹爹。”
陸通樂得老臉就像一朵花,只是褶子多了些,他欣慰又喜悅地說道:“無需多禮,快,快坐下說話。”
二女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幾分羞意,不過她們倒也能理解陸通爲何如此激動。
陸家兩代單傳,陸通本人雖有不少族兄弟,但那畢竟隔了一層,而他又只有陸沉這一個兒子,開枝散葉的願望全部寄託在陸沉身上。
尤其是如今陸沉位高權重,眼見便是世家大族的根基,多子多孫是最基本的要求。
陸通輕咳一聲,和藹地說道:“陸沉性子粗疏,又有忙不完的事情,難免會照顧不周,你們千萬不要介懷。”
陸沉哭笑不得,只不過看在老頭子的臉面上,沒有出言反駁。
王初瓏乖巧不語,林溪則微笑道:“爹爹多慮了,夫君他體貼周到,並無不妥之處。”
“那就好,要是他有沒做好的地方,你們派人告訴我,我來教訓他。”
陸通深諳爲人處世之道,在兩個兒媳婦面前這樣說並非是貶低陸沉,相反是幫陸沉取得更好的觀感,隨即話鋒一轉道:“這次我北上汝陰除了送穩婆過來,還帶來了四車你們用得上的物件,吃穿使用皆有,有一些是我提前讓人去江南採買,成色無一不是上品,望你們能夠喜歡。”
二女齊聲道:“多謝爹爹。”
陸通發自肺腑地笑着,繼而道:“對了,我知道你們手頭上各有各的事情,只是現在都有了身子,要不讓陸沉交給別人去辦?”
他自是一片好心,唯恐兩個兒媳婦受累。
這時陸沉插話道:“父親,她們要是成天悶坐反倒不好,做點事情有助於心情舒暢,我會注意讓她們不要累着,此事你就別管了。”
陸通這一次沒有反駁,接着又好生稱讚林王二人,幾乎耗盡畢生所學。
直到陸沉藉着讓她們休息的名義,將老頭子拉走。
來到書房,陸沉親自給陸通斟茶,然後問道:“老爹這次匆匆趕來,想必還有別的事情?”
“還是瞞不過你。”
陸通斂去笑意,坐在太師椅上輕嘆一聲,緩緩道:“你可還記得我之前提過的那件事,北邊有人主動找上門來?”
陸沉雙眼微眯,不動聲色地問道:“又來了?”
“這次來人倒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請求我將這封信轉交給你。”
陸通從袖中取出一個火漆完好的信封,交到陸沉手中。
陸沉拆開一開,不由得陷入沉思。
陸通見狀便問道:“慶聿恭的親筆信?”
陸沉搖頭道:“不是,應該是慶聿懷瑾。”
他將那張薄薄的信紙朝着陸通翻轉,只見上面僅有一行字:當年之約,君猶記否?
陸通微微一怔,隨後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個景國小郡主,倒是有點意思。”
陸沉默然不語。
這封只有一句話的密信沒頭沒尾,就算景帝親眼看見也想不明白,更不會聯想到陸沉身上,畢竟這句話着實有些曖昧。
片刻過後,陸沉面無表情地說道:“字不錯。”
“確實不錯。”
陸通笑着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們何時有了約定?”
陸沉依舊平靜地說道:“當初在河洛城俘虜她之後,爲了在她心裡種下一顆離間的種子,我故意誇大景帝和她父親之間的矛盾,並且告訴她只要慶聿恭願意歸順,我會給他們保留一條退路。老爹,我之前不是對你說過此事?”
“瞧我這記性,忘了。”
陸通打了一個哈哈,隨即收起調侃的心思,淡然道:“以你對慶聿懷瑾的瞭解,這句話隱藏的深意有幾分可信?”
瞭解?
陸沉努力想了想,才從塵封的記憶中翻出一些片段。
河洛城門外的那次交手,監禁過程中的試探和爭鋒,彼此之間的蠱惑和盤算,最後卻只留下一幅畫面。
將要放她返北之前,她認真又堅決地告訴他,倘若以後再相遇,她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慶聿懷瑾確實驕傲自矜,她身爲慶聿恭最疼愛的女兒有這個本錢,像她這樣的天之驕女不會輕易低頭服軟,這遠遠比殺了她更難接受。而從這封信來看,她確實感受到強烈的危機,甚至有些不管不顧、病急亂投醫的瘋狂。
說到底,陸沉當初那番話是爲攻心,他沒想過慶聿恭會帶着十幾萬精銳歸順大齊,想來慶聿恭也不會愚蠢到那種程度。
對於大齊來說,慶聿恭始終是異族,而且還是手上沾滿大齊子民鮮血的異族,除非他願意只帶着血脈親眷南投,大齊朝廷可以絕對地控制他,以此來打擊景國的人心。
可是慶聿恭又怎會主動走進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境地?
良久過後,陸沉緩緩道:“慶聿懷瑾不能代表慶聿恭。”
這句話有兩層含義,其一是這封信乃慶聿懷瑾自作主張,慶聿恭根本就不知情,其二便是慶聿恭雖然知情,但是這位老狐狸和慶聿懷瑾的真實想法截然不同。
陸通沉吟道:“從雍丘之戰到現在,景帝對慶聿恭的打壓有跡可循,姑且不論慶聿恭有沒有參與謀害景國太子,景帝不斷削弱他的權柄是不爭的事實。如果這對君臣單純是在做局,他們如何能夠保證下面不會勢同水火?你要知道,任何一個利益羣體的轉向都非常困難,兩個單獨的人可以因爲利益化敵爲友,兩個羣體卻很難化干戈爲玉帛。”
“半是做局,半是事實。”
陸沉終於給出他的判斷,不疾不徐地說道:“對於景帝和慶聿恭來說,大齊是他們共同的敵人,無論如何算計都合乎常理。與此同時,這對君臣的矛盾也客觀存在,在一個限定的範圍內爭鬥,應該是他們擁有的共識。”
“這……很難吧?稍不注意就會激化矛盾啊。”
陸通微微皺眉道:“這對君臣真的如此自信?一手對外一手對內,還能在鬥爭之中取得共識?”
陸沉平靜地說道:“確實很難,但也並非不可能,父親難道忘了我朝先帝過去十餘年的經歷?”
“這倒也是。”
陸通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準備如何回覆慶聿懷瑾?韓忠傑已經帶着數萬京軍北上,他和劉守光肯定會堅定不移地執行天子的方略,西線大戰近在眼前。我知道你肩上的擔子很重,被朝廷那些人弄得夾在中間,或許景國小郡主這封信就是你的破局之法。”
這一次陸沉思考了很久。
他不看好西線戰事可以取勝,但是他無法阻止,相反說不定還要幫他們收拾殘局。
至於破局之法……
他看着手中的信箋,目光一直停留在那短短八個字上面。
如何破局?
陸沉起身走到案前,提筆又遲疑。
他忽地轉頭望着自己的父親,若有所思地說道:“老爹,你說像慶聿懷瑾這樣身份尊貴的女子,一旦瘋起來會造成多大的破壞?”
陸通似是明白他的想法,簡潔地說道:“難以估量。”
陸沉臉上浮現一抹複雜的笑容,揮毫寫下一段話,和那封密信一樣沒頭沒尾。
他將信紙交到陸通手中,淡淡道:“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