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的一個深夜。
“國公,小人幸不辱命!”
譚正雙手捧着一本文卷,明亮的燭光映照出他滿臉激動的神色。
陸沉擡手接過,點頭道:“辦得不錯。”
譚正心中喜悅,但他擅長察言觀色,敏銳地意識到陸沉此刻情緒不太對勁,於是恭敬地說道:“小人告退。”
“好。”
陸沉沒有多言,稍後對外面說道:“子龍。”
秦子龍立刻現身道:“在!”
陸沉緩緩起身,沉默片刻後說道:“讓明暗崗哨走遠一些,今晚不許任何人靠近這裡。”
“是!”
秦子龍應下,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國公,小人也要離開?”
見陸沉微微頷首,他連忙行禮退下。
陸沉將那份卷宗放在桌上,並未立刻翻開,反而在屋內慢慢踱步。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遭遇過很多危險的處境,同樣有很多時候需要他果斷抉擇,他幾乎從不曾猶豫遲疑,這是他在前世就逐漸養成的本能,面對危險絕對不能優柔寡斷。
然而這一次他心中天人交戰,即便讓譚正潛入太醫院取回那份卷宗,他依然沒有下定決心打開它。
原因很簡單,一旦往事的真相符合他的猜測,後續如何處理將會極其艱難。
陸沉停下腳步站在窗邊,擡頭望着初夏深夜的迢迢星河,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的笑容。
“如今爵高位顯卻顧慮重重,可見人都是會變的。”
雖然嘴上這樣說,他的眼神卻陡然凌厲,繼而轉身走到桌邊,將卷宗拿了起來。
封面上寫着簡簡單單六個字:陛下進藥底簿。
這上面的陛下二字當然不是指李宗本,而是指先帝李端。
先帝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從建武四年開始就時常用藥。
天子用藥當然不能大意輕忽,太醫院內自有一套標準的程序,宮裡也有對應的嚴密監管,哪怕只是一個最普通的養神方子,從藥方、配藥、熬藥到最後試藥都要有人交叉監督。
其實不光天子用藥是這套流程,宮裡其他貴人亦是如此。
桂秋良自從升任太醫院正,他便全權負責先帝的健康問題,雖然還有其他醫術精湛的太醫配合,但是主要靠桂秋良把握和掌控,這份進藥底簿自然是由他撰寫。
一如陸沉的推測,先帝的用藥記錄非常多,他手中這份是第十六本,時間跨度是建武十四年初秋到建武十五年三月,即先帝生命中最後的半年時光。
桂秋良突發惡疾去世那天,陸沉在他的書房中找到了一張紙,上面第一組數字便是十六。
卷宗很厚,陸沉拿在手中覺得沉甸甸的,而此刻他的心情同樣很沉重。
他一頁一頁慢慢地翻着,通過紙上冷冰冰的記錄,他彷彿能看到那個中年男人苦苦支撐的場景,一邊與身體裡的病痛鬥爭,一邊要爲大齊社稷的安危嘔心瀝血。
一直翻到第九十三頁。
陸沉的視線稍微偏移,望向桌上那張紙上的第二組數字,九十三。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繼續看着卷宗。
“十月甲申,上不豫,始決事於便殿。臣與顧、甄二人共侍陛下之疾,定一固本之方,陛下服之,體漸康復。”
這段話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後面則是那個方子的內容以及先帝的服藥細節,同樣看不出異常之處。
其實這也很正常,雖說這份進藥底簿乃桂秋良所寫,一般情況下太醫院只做留檔,但是在留檔之前,太醫院的其他幾名官員都要複覈,確保符合真實情況,因此桂秋良不太可能在此處寫一些奇怪的內容。
陸沉不由得皺起眉頭,他不相信桂秋良會無緣無故留下一組沒有意義的暗語。
他將這一頁來回翻看,不經意間看到後邊的第九十四頁,忽地眼神一凝,動作停了下來。
“然餘察此方,效果殊異,蓋因其中一味藥材,非尋常理之所宜,仿若爲他藥所易,藥性不符,猶毒之侵體也,此事或非孤例。”
一道驚雷猛地劈進陸沉的腦海。
這段話表面上是桂秋良在和其他太醫總結另外一個新藥方,可是將前後兩頁的相同位置拼起來看,兩段話竟然能夠無比通暢地連在一起。
“十月甲申,上不豫,始決事於便殿。臣與顧、甄二人共侍陛下之疾,定一固本之方,陛下服之,體漸康復。然餘察此方,效果殊異,蓋因其中一味藥材,非尋常理之所宜,仿若爲他藥所易,藥性不符,猶毒之侵體也,此事或非孤例。”
簡而言之,桂秋良給先帝開的方子是爲了固本培元之效,然而先帝在服藥之後,剛開始沒問題,後續病情居然惡化,桂秋良懷疑是在煎藥的過程中被人動了手腳,換掉了其中一味藥材,於是補藥變成了毒藥!
陸沉臉上陡然浮現一抹猙獰的煞氣。
桂秋良顯然只是懷疑,同時又擔心被人懷疑他下毒謀害先帝,百般糾結之下,只能用這種方式隱晦地記錄下來。
他肯留下這些線索,顯然不是他做了手腳,那麼會是誰如此喪心病狂?
陸沉又看向那張紙。
十六和九十三的意思已經確定,還有兩組暗語分別是春生和氣明。
陸沉不需要苦思冥想,因爲王初瓏已經幫他破解了謎題。
“夫君,古語有云,木者,春生之性。目者,氣之清明。故而這兩個詞分別指代木、目二字。”
看着紙上王初瓏清秀雋永的字跡,陸沉卻沒有辦法回憶她的溫柔體貼,也無心感嘆她的秀外慧中。
蓋因陸沉只看了這兩個字,立刻就猜到它們代表的含義。
左木右目,相也。
大齊朝堂之上,能夠逼得桂秋良這般小心翼翼地遮掩,不敢在明面上透露絲毫,只有一個人可以辦到。
曾經的太子殿下、相王李宗本。
至此,桂秋良死前留下的這段隱語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全部顯露。
他察覺有人在先帝服用的藥裡動手腳,只是一直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而且他懷疑建武十四年十月的那次不是首例,也就是說有人手眼通天,一直想方設法要加重先帝的病情。
在他看來,除了當時已經掌握內外大權的太子李宗本,誰能做到這一點?
桂秋良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先帝已經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大皇子去世大半年,三皇子被囚禁在秋山巷,即便他懷疑這是李宗本所爲,又怎敢在沒有真憑實據的前提下冒然指控儲君?
沒過多久先帝與世長辭,李宗本登基爲帝,桂秋良更不敢吐露半個字,因爲他知道李宗本不可能願意沾惹弒君弒父的罪名,一定會將桂秋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但是這位太醫院正的內心肯定飽受煎熬,最終他無法承受對先帝的愧疚,極其痛苦地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
至死他都不敢提及此事,否則桂家上下人等乃至他的至交好友都會被牽連。
然而他又怎能甘心?
所以他留下那一段隱語,勉強算是一種慰藉,或許將來有人能看懂這段塵封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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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想明白這裡面的原委,怔怔地坐在太師椅上,臉色變幻不斷,憤怒和悲傷交織在一起。
回憶洶涌襲來。
“你如何看待江北的局勢?”
這是他第一次入宮,先帝開門見山的問題,沒有故作姿態,沒有刻意籠絡,先帝對他的信任和期許溢於言表。
“朕聽太醫說,你的傷勢痊癒得很快,如今看來應是大好了?”
這是陸沉在細柳巷遇襲傷愈之後,先帝沒有半點架子,面帶微笑地關懷。
“你單名一個沉字,令尊應是取沉毅有守、莊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來想去,覺得靜安二字較爲貼切妥當,你意下如何?”
這是離開京城時,先帝特意爲他取了一個表字。
“陸沉,朕此生怕是沒有機會重歸舊都,沒有機會再去拜謁李家的列祖列宗,這是朕的不孝之處。將來有一天你若能領兵再臨北方,便去河洛北邊的皇陵,替朕向先祖們磕幾個頭,祈求他們原諒李端這個不肖子孫。”
這是陸沉提領京軍金吾大營之時,先帝對他的殷切叮囑。
“陸沉,莫要辜負朕。”
這是陸沉領兵北上對抗慶聿恭之前,先帝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也是這對君臣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
平心而論,陸沉並非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他在前世受過良好的教育,腦子裡壓根沒有忠君的概念,是先帝用信任、器重和親切在他心中構築起一座雄偉的高山。
對於他來說,先帝既是執掌大齊王朝的帝王,亦是對他關懷備至的長輩,本質上和蕭望之、厲天潤沒有分別,在他心中的地位僅僅次於陸通。
恩惠也好,情義也罷,那份羈絆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絕非傷春悲秋的虛飾。
之前當他知道李宗本害死大皇子的時候,他心中的確很憤怒,卻也不得不認同李道彥的看法,如果不想看到先帝等人苦心孤詣建立起的大好局面崩塌,他只能捏着鼻子坐視李宗本繼續做大齊天子,其實這也是他答應李道彥,成婚之後立刻北上的原因。
他怕自己在京城待久了,經常看到李宗本那張虛僞的臉,會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但是今夜——
陸沉望着桌上的卷宗和那張紙,雙眼漸漸泛紅。
他起身緩步走到屋外,立於廊下望着頭頂的夜幕。
月明星稀,略顯淒涼,一如此刻他心中無法宣泄的悲憤。
“砰!”
陸沉一腳踹出,身前的欄杆頃刻間四分五裂,朝外圍激射而出!
這響動瞬間撕裂靜謐的夜色。
雖然已經得到陸沉的命令,秦子龍終究還是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出現在庭院中,見陸沉站在廊下並無危險,這才放下心來,愧然道:“國公,小人告退。”
“等等。”
陸沉朝秦子龍望去,虎目之中翻涌的暴戾讓這位刀口舔血的親兵頭領心中一顫,他在生死難料的戰場上都沒有見過陸沉這樣的表情。
“國公請吩咐。”
秦子龍這一刻意識到將有大事發生,不由得全身緊繃起來。
陸沉卻沒有了下文。
秦子龍不敢催促,拱手肅立。
片刻後,陸沉深吸一口氣,眼中的厲色一點點消退,緩緩道:“夜深了,不必讓他們半夜折騰。你明天派人去通知葉繼堂,讓他後日上午來見我,另外讓譚正去找寧不歸,後日下午來此。”
“遵令!”
秦子龍躬身應下。
“下去吧。”
陸沉轉身走回書房,回到桌邊坐下。
枯坐一夜,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