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營地之後,陳瀾鈺立刻意識到內外有別。
先前在營外的時候,他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裡面的邊軍鐵騎殺氣騰騰,似乎一言不合就會發起最凌厲的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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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在葉繼堂的陪伴下進入營地深處,他才發現這支騎兵沒有半點緊張,即便外面有着兩萬餘京軍圍住整個營地,從他們鎮定的神態便能看出,這支騎兵的自信和從容已經達到一個很高的境界。
換句話說,即便兵力處於絕對的劣勢,銳士營依舊有擋者披靡的氣勢。
這顯然不是他們裝出來的假象,而是經歷過無數次慘烈廝殺養成的底氣。
陳瀾鈺心裡難免有些感慨。
他在隊列之中看到了幾名眼熟的將士,想起他們都是邊軍中的骨幹,如今則是銳士營的一員,由此可知這三千騎兵可謂大齊數十萬邊軍的菁華,難怪陸沉如此淡定地讓他們待在城外。
“侯爺,到了。”
葉繼堂在一間營房外面止步。
陳瀾鈺微微頷首,隨即同他一起走了進去。
“臨江侯?!”
房內一名中年男人猛地起身,滿面震驚之色。
陳瀾鈺的視線卻被另外一人吸引,那是一個貌不驚人、氣質宛如田間老農的中年男人,他面色沉靜地坐在桌邊,一杆長槍斜斜靠着桌子,見到陳瀾鈺進來也沒有任何反應。
然而陳瀾鈺心中遽然涌起強烈的危機感,這個老農只是坐在那裡,給他的感覺卻是隨時都會暴起殺人。
當聽到那三個字,陳瀾鈺轉頭望去,面上頓現錯愕之色。
他怎麼都想不到,陸沉果然在這裡藏了人,藏的卻不是那個傳說中的欽犯寧不歸,而是據說在定州汝陰城養傷的新任定州刺史、寧潭丁氏在朝中的代表人物,丁會!
“丁大人,你——”
饒是陳瀾鈺久經風雨,心志無比堅韌,此刻也不禁失語。
丁會不復往常的雍容,畢竟從他遇刺到現在也纔過去二十來天,這段時間他在停雲槍姜陽生的貼身保護下,兩人兩騎繞開大路悄然南下,從定州到京城千里之遙,一路可謂緊趕慢趕,讓這位素來養尊處優的高官苦不堪言。
原本他以爲抵達京城就能當衆拆穿李適之的真面目,卻沒想到姜陽生利用深夜的遮掩,帶着他躲進銳士營的駐地。
此刻見到陳瀾鈺,丁會一時悲從中來,這段時間的大起大落、擔憂驚懼和憤怒悉數化作老淚縱橫。
其實在見到丁會的這一刻,陳瀾鈺就已經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心中對陸沉再無懷疑,但他仍然謹慎地問道:“丁大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丁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起來,從李適之派人去定州里應外合刺殺他,到之前他在京城的時候與李適之的種種合謀,再到李適之在京城叛亂中扮演的角色,以及當初的暗中佈局,難爲他在這種心緒激盪的時刻用倒敘的方式,還能講得繪聲繪色條理清晰,可見八年的兵部尚書沒有白當。
至此,陳瀾鈺心中的疑惑豁然開朗。
今天凌晨驟聞天子遇刺,他的自責和懊悔難以言表,畢竟他受先帝密令坐鎮京營,最重要的職責就是保護江山社稷。
這就是他先前和陸沉劃清界限的緣由,因爲他並不清楚陸沉的真實想法,誰能確定這個二十多歲的權臣絕對不會發生心態上的變化?
在陳瀾鈺看來,自己只要緊緊握住五萬京軍,至少可以保證大局不會震盪,至少能成爲天子最有力的支撐。
然而他終究還是低估了李適之的野心,他本以爲這位錦麟李氏之主想要的是宰相之位,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在窺伺皇權!
通過丁會的陳述,陳瀾鈺這會已經確定李適之要做什麼,不由得頭皮發麻,一陣陣後怕襲來。
要不是陸沉留了一手,而且始終對他存有幾分認可,今天葉繼堂就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銳士營和京軍必然會爆發衝突,等到那個時候,局勢會完全照着李適之的期望發展。
這位儒將臉上浮現濃重的愧疚和自責。
葉繼堂見狀便打斷丁會漸漸絮叨的講述,平靜地說道:“侯爺,末將先前說過,我家國公做了三手準備,如果今日帶兵前來的不是你,或者你沒有表露出善意,丁大人就不會與你相見。如今侯爺應該能體諒我家國公的良苦用心,接下來還需要侯爺幫忙做兩件事。”
陳瀾鈺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說道:“某愧對大行皇帝和國公,但有吩咐莫不聽從,是不是要我帶兵打開京城東門,放你們入城?”
葉繼堂坦誠地說道:“末將不敢小覷侯爺,但是侯爺只要帶兵出現在城外,城內守軍絕對不會允許你靠近。我家國公說了,李適之心思縝密,絕對不會完全信任侯爺,如果侯爺突兀轉變立場,一定會被李適之和許太后構陷爲反賊。”
“有理。”
陳瀾鈺終究不是韓忠傑之流,立刻便明白當前局勢的複雜性。
從李端南渡永嘉至今已近二十年,京城的防禦體系不斷加固,就算陳瀾鈺麾下的兵馬與銳士營合流,而且將士們不懷疑他對朝廷的忠心,甘願聽從他的命令攻打京城,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得手。
短暫的思索之後,陳瀾鈺放棄冒進的打算,問道:“國公可有安排?”
“有。”
葉繼堂有條不紊地說道:“侯爺可以幫忙做兩件事,其一便是繼續遵照太后的懿旨排查這裡是否有欽犯,當然這只是做出來的假象,只要讓城裡的人認爲侯爺沒有其他想法便可,相信以侯爺對金吾大營的掌控力,做到這一點不難。”
“這個沒有問題。”
陳瀾鈺心念電轉,隨即問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葉繼堂眼中浮現一抹敬佩,快速答道:“最遲後日上午,之前苑玉吉奉命去捉拿高家兄弟,差不多會在那個時候抵達京城,屆時李適之和許太后肯定會拋出所有底牌,因爲他們不敢拖延太久。”
陳瀾鈺點頭應下。
葉繼堂又道:“第二件事,我家國公請侯爺領兵擋住驍勇大營,即便侯爺麾下的金吾大營無法入京,只要能攔住元行欽的人馬,這便是大功一件。”
陳瀾鈺登時瞭然。
如今京城內外的兵馬大抵可分爲四部分,其一是沈玉來掌控的禁軍,也是城內最強大的武力,其二是金吾大營五萬大軍,其三是驍勇大營五萬大軍,最後則是這座營地內的三千鐵騎。
眼下陳瀾鈺想要帶兵入城很難,可若只是阻攔同樣在城外的驍勇大營,這對於他來說顯然不困難。
一念及此,陳瀾鈺神情略顯凝重地說道:“我有一個問題,如果我真的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城內外十五萬大軍皆站在秦國公的對立面,他又將如何破局?依我對國公的判斷,他應該不會將所有希望寄託在我這個不確定立場的人身上。”
丁會心中的憂慮再度泛起,因爲陳瀾鈺指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假如今日陳瀾鈺沒有孤身入營,假如他麾下兵馬和銳士營發生衝突,陸沉如何才能扭轉局勢?
姜陽生對這些事情顯然不太理解,不過他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葉繼堂稍作思忖,然後坦誠地說道:“侯爺,營中將士已經做好廝殺的準備,如果侯爺最終還是選擇另外一條路,我等便會殺穿京軍的陣地,然後去城內接應國公。再之後,江南這片富饒之地會陷入戰火之中,邊軍鐵騎將不再有任何心慈手軟,誰敢擋路便碾爲齏粉。因爲對於我家國公來說,最終會出現怎樣的局面不在於他,而在於這朝堂之上是否還有足夠的忠義之士。”陳瀾鈺微微一怔。
葉繼堂繼續說道:“如果沒人能站出來,我家國公便不會再猶豫,而他之所以願意看一看像侯爺這樣的人,就是不想生靈塗炭,因爲無論如何,大齊真正的敵人在北方。”
丁會喃喃道:“國公真乃大齊之福啊……”
陳瀾鈺深吸一口氣,正色道:“陳某明白了,多謝葉兄弟指教。”
葉繼堂平和地說道:“不敢當。”
陳瀾鈺沒有再問銳士營如何能夠進入京城,此刻他對陸沉已經是五體投地,唯有以死報之。
……
晨光浸染人間。
經過昨日整整一天的惶恐不安,絕大多數人都徹夜難眠,好在這一夜並未再發生恐怖的事情。
皇宮慈寧殿內,禁軍主帥沈玉來正在對珠簾後的許太后稟報城內情況。
遵照許太后的指令,禁軍已經對皇宮實行臨時管制,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出,與此同時京城九門進入臨陣態勢,但凡是無關人等不論城內城外,只要敢靠近城防區域立刻射殺。
“沈卿辛苦了,來人,賞。”
許太后語調溫和,隨即便有一名女官捧着一個錦盒來到沈玉來面前,繼而打開了盒蓋,裡面裝着一支上好的人蔘。
沈玉來倒不是沒有見識過好東西,兩代天子對他信重有加,各種賞賜從未間斷,不過此刻看到這支人蔘,他心中頗感熨帖,畢竟這兩天他幾乎連覺都沒怎麼睡。
他躬身一禮道:“謝太后賞賜。”
許太后微笑道:“若非有沈卿護佑宮闈,哀家哪裡能放心。不過接下來局勢難測,愛卿一人恐顧慮不周,因此哀家準備讓人相助愛卿,不知可否?”
沈玉來心中一凜,下意識地看向站在旁邊的吏部尚書李適之,口中應道:“太后體恤,臣感恩還來不及,怎會心生異議?”
“那便好,召他進來。”
許太后一聲吩咐,沒過多久便見一位中年武勳大步走入,恭敬行禮道:“臣韓忠傑,參見太后。”
“免禮平身。”
許太后不疾不徐,繼而對沈玉來說道:“從現在開始,沈卿家依舊負責皇城防衛,京城九門防務則交給韓卿家,讓他幫你分擔一些,如何?”
沈玉來確實沒有想到韓忠傑會出現,但他知道韓家在整個京軍體系中的地位,韓忠傑雖然因爲考城大敗鬧得灰頭土臉,但是他在京軍之中依然擁有很強的影響力,而禁軍那次擴充也是從京營挑選將士。
換句話說,沈玉來完全能掌控的部屬是鎮守皇宮的萬餘禁軍,其餘部分的控制力要稍微弱一些。
許太后見其沉默,便溫和地問道:“沈卿家?”
沈玉來回過神來,連忙應道:“臣無異議,多謝太后體恤。”
許太后笑了笑,點頭道:“事急從權,兩位愛卿應當通力合作,切不可給賊人可乘之機。”
沈玉來和韓忠傑齊聲應下,隨即行禮告退,拿着許太后的懿旨去做臨時交接。
殿內安靜下來。
許太后屏退女官,看着依舊沉穩肅立的李適之說道:“一定要讓韓忠傑起復?”
“太后莫憂。”
李適之平靜地說道:“只是權宜之計而已,暫時藉助韓忠傑的名義,只是爲了避免軍權被沈玉來一人掌握,至於駐守九門的各部禁軍,臣亦有所安排。”
許太后沉默片刻,緩緩道:“苑玉吉明日便會抵京。”
李適之輕聲道:“等他帶着高家兄弟來京,金巧蘭便會落網,屆時太后可以在文武百官面前,名正言順地剷除陸沉和蕭望之。從目前的局勢來看,陳瀾鈺即便有所遲疑,他也在遵照太后懿旨行動,至少金吾大營不會出現變故。如此一來,等到明天太后以雷霆之勢鎮壓陸沉,大局便可底定,往後再慢慢等待機會解決陳瀾鈺這個隱患。”
許太后鬆了一口氣,道:“好。”
李適之順勢說道:“太后,織經司那邊該動手了。”
許太后略顯疲憊地說道:“可以,你帶着哀家的懿旨去辦吧。”
李適之躬身一禮,低頭的瞬間嘴角微微勾起:“臣遵旨。”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後,南城一處府邸。
三百名精銳甲士以最短的時間包圍府邸,織經司提點沈毅率數十名密探徑直踏過大門。
府內無比安靜,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外面的動靜。
沈毅率衆直入正堂,看着那位坦然坐在桌邊的頂頭上司,沉聲道:“蘇雲青,現已查明伱勾結武勳妄圖謀逆,本官奉太后懿旨前來捉拿,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外面明媚的陽光灑進來,照在沈毅的後背上,讓他的面目遮掩於陰影之中,散發出無盡的冷厲之意。
蘇雲青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然後徐徐站起身來。
沈毅面不改色,但他帶來的織經司密探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兵刃。
蘇雲青卻平靜道:“好,我跟你們走。”
沈毅雙眼微眯,遲疑片刻之後擡手道:“上枷!”
蘇雲青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抗拒,他被押着走出正堂。
他擡頭看了一眼澄澈的天幕,臉上浮現一抹微笑,輕輕說了一句話。
“真是一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