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坤在離開楚非緋的雜物小院後,並沒有回到自己應該當值的外院,而是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直接翻牆出了相國府。
圍牆外就是相府的后街,所以並沒有什麼行人。陸坤手中不知捏了什麼在臉上抹了幾下,再擡起頭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臉色蠟黃的漢子,低着頭,袖着手,迅速出了巷子,匯進了人潮中。
此時正是午時前後,街市上的行人漸多,小販們的吆喝聲,混雜着車馬的喧囂,將這六月天的正午,暈染得彷彿一杯熱氣騰騰的苦丁茶,在勃勃生機中又帶了點惱人的苦澀。
陸坤就這樣低着頭疾走,穿街走巷,不知繞了幾道彎繞,方纔在一家普通的宅院門前站住,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下週圍的環境,然後迅速推開那道木門閃身進去。
木門後坐着一個抽着旱菸的看門人,滿臉的菊~花褶子,一雙小眼睛半眯半睜着,見陸坤進來,也不開口,只從那雙看似沒睡醒的雙目中,射~出兩道精光,冷冷地睨着他。
陸坤伸出右手,曲起食指及無名指,朝看門人比了一個觀音蓮指的手印。
看門人淡淡地頷首,算是放了行。
陸坤進入了這個院子,才挺直了腰背,背起手來,穩步前行。原本猥瑣的漢子,突然間變成了氣度雍容的病公子,那舉手投足之間的教養卻是普通人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穿過這個普通的院落就來到了一個熱鬧非常的後院,各種佳餚的香氣撲面而來,熱油爆炒時的滋啦聲,雞鴨待宰前的慘鳴,廚房大師父呵斥小工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讓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穿過那兩院之間的院牆,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陸坤熟門熟路地繞過院中央那堆成小山樣的野味籠子,沿着一條長廊向前院的高樓走去。身後的喧囂漸行漸遠,不多時,陸坤已經坐在了一間幽靜的雅間裡。
這是一間臨街的單間,如果拉開臨街那面的隔窗,就可以看到車水馬龍的街景。一道銀絲娟紗的屏風將房間隔成兩部分,陸坤端坐在案几前,沉眉斂目,不知在想些什麼。
案上擺着一整套精巧的茶爐酒具,此時那座在茶爐上的銅壺正好水滾,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陸坤淡淡地擡眉,盯着那不斷冒出的水汽出了一會神,方纔提起那座好的滾水,將一套湯色的茶杯放在竹皿裡細細地燙了,又用竹鑷將幾隻茶杯擺成一線,一勺雨後清風信手撒了下去,四隻細瓷茶杯裡,竟然分量均等地落了青色的綠毫。
陸坤手勢優雅地拿起水壺高衝低點,一時,滿室茶香。
這時,屏風那一側的隔門被無聲地拉開,一人環佩叮噹地走了進來,淡淡的曇香也隨着那人的進入,漸漸漂浮在室內,其香淡雅,聞之忘憂。
陸坤卻皺了皺眉:“好端端地污了我的茶香。”
娟紗的屏風透出那人頎長的身影,深藍色的長袍上繡着大朵的粉~白色夜曇,手裡一把描金的烏色紙扇,緩緩的扇動着,開口間是清泉般明澈的笑聲:“你這等俗人,懂什麼茶香。”
那人在屏風的那一側坐了下來,又是一陣環佩叮噹的亂響。
陸坤冷哼一聲,取了一盞茶,細細地品起來。
屏風另一側的那人晃着扇子曼聲道:“你不好好地看着小主子,怎麼有空到我這珍饈閣來?小主子可好?”
陸坤想起楚非緋那額上的新傷,微嘆一聲:“今天又把頭傷了。”
嘩啦一聲,屏風那側,那人猛地站了起來,不知衣袍帶翻了什麼,發出一地的碎響。
接着那人居然一掌擊破了娟紗屏風,整個人穿過一片飛舞的銀紗碎片,出現在陸坤面前。
“姓陸的,你到底怎麼做事的!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來!”烏色的扇骨直指陸坤的咽喉,彷彿他手裡拿的不是把執扇,而是一把利刃。
陸坤面不改色地擡頭瞥了眼那人美得雌雄莫辨的俊臉,淡淡地道:“崔澹雅,崔大學士?你好歹也是前朝御筆親封的大學士,你的體統呢?涵養呢?”
崔澹雅收起摺扇,冷冷一笑:“大學士?莫要再提那幾個字,我現在就是一個賣吃食的商人罷了。”
陸坤雖然此時一臉的薑黃,看上去病病殃殃,但是那鋒眸流轉間,竟然給人一種不輸崔澹雅的風姿來。
陸坤淡淡的擺手,又執起了茶壺。
崔澹雅氣悶地坐下,雖然做了十幾年的商人,但是骨子裡的文人風雅是褪不掉的,此時陸坤以茶禮之,崔澹雅只能凝神靜氣,端正坐好。
兩手接了陸坤沏好的茶,一手握杯,一手託底,在鼻下緩緩地繞了三圈,讓那茶香沁入心肺後,才緩緩地入口。
“火候過了,茶香已殘,後韻略苦。”一盞茶畢,崔澹雅淡淡地評道。
陸坤微微一笑:“我這樣的手藝,自然入不了當年第一風流才子,崔花郎的眼。”
提起當年的美名,崔澹雅也是微微一笑,搖起摺扇道:“茶由心生,你這樣的俗人,能沏出這樣的茶來,也算不錯了。”
陸坤無語地看了崔澹雅半晌:“說起這個,小主子如今也會沏茶了呢,聽說還讓相府的少爺很是賞識。”
提起小主子,崔澹雅臉色一沉:“陸坤,你還沒回答我,小主子受傷是怎麼回事?”
陸坤輕嘆一聲:“只是擦破點皮,小主子不肯說怎麼弄的,我估計興許是小主子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哪裡。”
崔澹雅撲哧笑了一聲:“唉,這笨手笨腳的脾性,真是像足了主子。”
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兩人都望着面前氤氳的茶氣,默默地出神。
崔澹雅心頭久違的疼痛又密密仄仄地刺了起來。
十七年了,當年那個淺笑嫣然的少女早已魂消香斷,但是他的記憶似乎永遠停在了她入宮前的那一刻,身着鵝黃色的秀女宮衣的少女,微笑着回頭招手,用口型道:“保重。”
保重......他滿心苦澀地看着那可愛的身影沒入了巍峨的宮門。
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相見是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