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我默默翻過身,背對着青年,想和他保持些距離。
他卻從背後摟住我的腰,貼過來,輕輕親吻着我的脊背。
這樣甜蜜的碰觸不知道爲什麼卻讓我覺得有些心酸,我扳開青年的手,撿起牀邊散落的衣物,披衣坐起來。
順着我的動作,青年也坐起身來,光裸的上身沒有被單的遮蓋,在迷濛的月下彷彿能放出光華。他往前探了探身體,柔聲道:“星主,是在怪我擅自前來嗎?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見我還是沒有回話,他彷彿有些擔心,話語間夾雜着侷促,“是方纔弄疼了麼?我……都怪我太想您了。”
我背對着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儘量抹去語氣中多餘的情緒,只是簡短的道:“穿好衣服再走,這次就算了,以後再不要過來。”
四周一陣靜默,突然間,我被青年猛地扳過身體,雙肩也被緊緊握住。
青年臉上滿是被刺傷的沉痛,氣勢咄咄逼人,“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爲什麼您忽然就變了?你說過要我留在身邊,是因爲怡卿?還是……您真的對我……對我……”他試了幾次,纔將那兩個傷人的字自虐般的吐出來,“厭了?”
他雙眼發紅的看着我,又要湊過來吻我,卻被我轉頭避開。
我被他悲傷的神情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卻還是拉開了他握住我肩頭的手,“明琛,有些事情不必說得那麼清楚,你太不懂事了。”
房間驟然明亮起來。
有人笑着跳了幾步撲進我懷裡,把頭埋在我胸口磨蹭,“星主,今天有興致嗎?怡卿好想你!”
突然出現的蛟龍族少年順勢在我臉頰上親了一記,彷彿因爲偷襲成功心情極好,卻在下一刻在牀上與陸明琛四目相對。
“原來如此。”人類青年首先開口,他挺直了脊背站起來,一件件的把衣服套上,又回過頭,向我露出一個隱忍而決絕的笑容,“既然這是星主的意思,明琛自然遵從,您叫我不要再來,那陸明琛便永遠不會再來。”
他離開的步伐緩慢而優雅,卻始終沒有轉過頭來再看我一眼。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夜色中,這才轉頭望向早已經呆住的怡卿。
沒想到這些日子我曖昧的態度已經讓守衛的侍從們產生了錯覺,是以爲我正寵愛着怡卿,所以讓他央求恐嚇幾句就能放他進來?
而陸明琛又是怎樣通過層層是守衛來到這裡?
“呃……呵呵,”知道闖禍的蛟龍族少年乾笑了兩聲,已經從我的臉色中看出大事不妙,於是急忙搖着手辯解:“星主,這回人家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真的只是想給您個驚喜啊,天知道怎麼會這麼巧,陸明琛他剛好也在這裡……”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說完了?”我低頭問。
仍然抱住我的蛟龍族少年眨了眨眼睛,點點頭。
“既然說完了,那明天就回翠洲去。”
怡卿又眨眨眼睛,這才領會了我話中的含義,嘴裡不由大喊“我不要”,卻已經被聞聲而來的侍衛帶下去。
我又召來今夜守衛的侍從。
在我陰沉的目光下,他的額頭上聚集着大滴的冷汗:“是陸明琛苦苦相求,屬下一時心軟,看他可憐,又想到他一個小小人類,手無縛雞之力,能做的也只是讓星主開心罷……”
“說實話。”我打斷他。
我不耐煩的語氣讓他整個人快趴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目光猶疑的四下看了看,終於顫抖的從懷裡掏出一斛明珠。
那些珠子顆顆光潔飽滿,放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宮殿。
看見我變了臉色,侍從不住磕頭,“星主饒命,星主饒命,屬下只是一時糊塗……都是陸明琛,屬下並不是貪圖這些東西,都是他……”
我沒有理睬他,只是拿過那些珠子細看。
這分明是之前我爲青年從翠洲要回的鮫珠。
這樣的成色,這樣的大小,即使在鮫珠中也是極品,他居然這樣毫不吝惜的轉手送人。
還是他覺得,如果能我見我一面,就更勝過這些價值連城的珠寶呢?
我命人將還在不住哭泣跪拜的侍從拖入赤峰谷。待所有人都退出之後,我拿過桌案上的酒瓶,爲自己倒了半杯灌下去,然後將酒杯狠狠的摔在地上。
***
三天後,我正在聽取仙族與蛟龍族的使者向我彙報與人類叛亂者的交戰情況,卻突然有侍從伏在我耳邊說同鴻即將離開委羽山,希望向我辭行。
每年聚會結束後,魔族們離開的時間一向由他們自己決定,我並沒有對此有所限制,但是我想上次在桃林中,我的態度大概已經讓他察覺了什麼,所以纔會這麼急着要走。
在仙族與蛟龍族的使者退出殿外後,我便看着同鴻與另一個人一齊走上殿來。
那個跟隨在他身後的身影如此熟悉,赫然便是陸明琛。
還未等我開口,同鴻就跪倒在地上,有些忐忑的大聲道:“星主,今日同鴻便要離開委羽山,有一個不情之請,望您能成全!”說完這句,他等了等,見我陰着臉沒有答話,便要繼續接道:“是關於陸……”
“既然是不情之請,就要想好了再說。”我打斷他的話,“你要走了,本來是件好事,委羽山氣候不好,侍從們的樣貌也比不得外面,你如果以後碰倒了喜歡的人,就在今年冬至將他帶來,我定然會賜福於他。至於其它的,什麼事情該提,什麼事情不該提,你得想清楚。”
我的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其中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同鴻擡起頭來戰戰兢兢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面沉如水的陸明琛,彷彿被憋住似的滿臉通紅,他坐立不安的猶豫了一陣,卻還是小聲道:“同鴻想請星主答應讓陸明琛與我一起離開,希望星主能……能……”
他越說越是小聲,頭也垂得越來越低,到了後面幾乎聽不見聲音。
陸明琛卻突然接道:“明琛願與同鴻大人共效于飛,星主曾對明琛有再造之恩,又是同鴻大人的恩主,此次我們二人也希望能夠得到您的祝福,所以一同前來。來日若星主願意屈尊來我兩人共居之地,同鴻與我定然共敬您一杯,聊表心意。”
他說出這段話,臉色彷彿是漠然的樣子,眼睛卻始終緊緊的盯着我,只是這雙眼眸如今太過深邃,連我也無法看透其中的含義。
他把仍然跪着的同鴻拉起來,兩人攜手而立,倒彷彿真的情投意合。
我握緊扶手,咬牙忍了片刻,才勉強將心中翻涌的血氣壓下來。
“你出去。”我對同鴻道。
他卻看了看陸明琛,躊躇着沒有馬上動作。
我擡手一劃,同鴻幾乎及地的長髮齊肩而斷,脖子上頓時出現一道血痕。
他開始還沒有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直到看清自己滑落胸膛的鮮血,整個人便驟然癱軟下來。他掙開陸明琛的手,不敢再看我一眼,連滾帶爬的逃出殿外。
“星主這是何意?”人類青年看都沒看同鴻,只是神色只是態度冷淡的向我逼問,“是不希望我與其他人在一起,還是……覺得以明琛的身份配不上同鴻大人。”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青年的臉上有一種看透之後的漠然,對着能完全主宰他生死的我毫不畏懼,眼底依稀有碎裂的愛恨。
他臉上冷漠的神色卻只讓我心疼。
我摸了摸他僵硬的臉,“明琛,同鴻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如果他能真心對一個人好,也不會淪落爲魔族,他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你不要爲了賭氣,拿自己開玩笑。我不是不讓你和其他人好,但是同鴻不行。今天的事我們以後都不要再提,你安心在這裡住着,我決不會再讓你再受任何委屈。”
但我退讓的話並沒有換得青年絲毫領情,他有些嘲諷的笑了笑,淡淡道:“這麼說,星主是要親自挑選一個讓您放心的人,然後把我送給他。”
我感覺到他話中的鋒芒,但還是避重就輕道:“讓我放心固然重要,但也要你喜歡才行。”
“那我該謝謝星主了?”青年淡漠的面具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龜裂,他含恨般看着我,眼中又滿是被傷害到極點的痛楚,“星主,現在說這些不是太可笑了嗎?在得到了我的真心之後,在說過要和我永遠相伴之後,您卻突然喜歡上了別人,現在又要找一個妥帖的人安置自己已經不要的東西,這算是對這件東西的恩典嗎?”
“沉音,”他一字字念出我的名字,“雖然同鴻令我厭惡,但在你身邊卻更讓我無法忍受。你把我當成什麼?你填補空虛和寂寞的小玩意,還是打發時間的消遣?是不是你曾經付出過愛,也曾經被傷害過,就想看到其他人也爲你痛苦,爲你輾轉反側,爲你徹夜難眠?你只是想享受被愛的感覺對不對?然後有一天又突然覺得有些膩煩,所以就到了該把我冠冕堂皇送出去的時候……”
“啪!”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人類青年所有的話。
我隱忍怒氣看了他一陣,卻發覺青年僵着被打偏的臉,眼眶卻漸漸紅了。
我見不得自己真心爲他卻被這樣惡意揣測,但在看到他眼角泛起的星光時,我已萬分後悔。
“明琛?是打疼了?讓我看看。”青年偏開頭,不讓我查看捱了耳光的臉頰,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語氣過於擔心,只能按捺住快要氾濫的心痛,儘量平淡的道:“你太僭越了。你還小,有些事情想得太多就會出岔子,這次就算了,回去後要知道反省。”
青年怔怔的看着我,一邊的臉頰慢慢紅起來,浮起五個清晰的指痕。
“原來真的被我說中了。”他突然放棄般的笑起來,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以前遇到那麼多事,但是我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可悲可笑,現在我才知道自己如此可憐。原來最傷人的不是直接的侮辱,而是在彷彿被重視之後,才知道自己一錢不值。”
青年退了兩步,搖搖欲墜一般扶住殿中的圓柱,似笑非笑的挑眉看我,“星主,是不是高高在上的人都像您一樣,大概是覺得我們這些凡人太過渺小,原來如果不能擁有平等的力量,連愛和恨看起來都是那麼微不足道。”
“你在胡說些什麼?”此時此刻,我只想安慰青年,但話已至此,說什麼都似乎無法挽回。我在心底輕嘆一聲,“明琛,不要這樣。即使……我對你不夠愛戀,但總還是心疼的,你不要……”
“夠了!”陸明琛的雙眸中一片死寂,臉色灰敗卻再無留戀,“您的喜歡我知道,您的心疼我也知道,就像對那些路邊的貓狗,這樣施捨的心疼和喜歡,我不要也不稀罕。既然您不放心我與其他人一起,那我便獨自離開委羽山,從此……天涯海角,就再也不用相見。”
他轉頭向殿外走去,逆光中,我只覺得他忽然就要這樣消失在我面前。
一種熟悉的恐懼的驀然襲上心頭。
彷彿是那日看到那座即將飛昇天外的城池。
“站住!”我第一次提高了聲音,“陸明琛,站住!”
人類青年卻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只是踟躕卻堅決的向外走去。
我反射的去捉青年的手腕,卻在剛剛碰觸到之際,手背傳來一陣刺痛。
我驚訝的看着自己手上那涌出的黑色鮮血。
儘管傷口很淺,但我萬萬也沒有想到青年會真的傷了我。
陸明琛轉過身,手裡的利刃閃着寒芒,映着他眉間決裂的神色,異樣的妖冶淒厲。
我看着這樣的他,竟並沒有爲自己的受傷感到憤怒,只是一股茫然的痛楚潮水般的漫過心頭。
這一瞬間,我彷彿感到有什麼十分重要的東西已經從我身邊悄然逝去。我似乎曾經伸手相握,甚至似乎淺嘗過它的芬芳,但最終它卻又如朝日的晨露一般,奇異的消失在明媚的陽光之下。
青年重新迴轉身,繼續向前走着。
此時此刻,我彷彿要用力的抓住些什麼,才能勉強壓抑這陣突如其來的慌亂。
“把他帶下去,”我向遠處駐守的侍從們用魔力傳去命令,“把他關在寢殿中,任何人不準探視。”
我轉過身去,閉上眼睛,聽着周圍的聲音在嘈雜過後又迅速的恢復靜寂。
闃無人聲的大殿中,只剩我一個人獨自兀立。
也許我真的做錯了什麼。
我這樣想着,卻不知道所有的死結該從何處解開。
我在大殿中站了許久,想着方纔陸明琛說過的話,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越來越覺得無法安心。
原來覺得青年懂事,知道進退,現在卻發覺他的真性子竟然這樣剛烈,寧要玉碎不要瓦全似的。如今就這麼被關起來,不知道會不會又生出其它心思。
一想到方纔他自輕的言語,我就覺得心疼得難以自抑,也許真的該仔細和他談談,但現在他情緒激動,彷彿又不是太好的時機。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等青年冷靜些後再去找他。
就這樣,過了幾天的一個傍晚,我來到了自己已經半年沒有踏入的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