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紅窗,紅桌子,紅羅帳,什麼都是紅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矢着,看着葉開:"你說這樣像不像洞房?"葉開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麼地方不像?難道我不像新娘子?"她穿着紅襖,紅裙,紅繡鞋,臉也是紅紅的。
葉開的眼睛一直都在迴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卻不像新郎。"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臉也被燭光映紅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誰說你不像。"
葉開道:"我說。"
上官小仙道:"你爲什麼不去照照鏡子。"
葉開淡淡道:"用不着照鏡子,我也看得見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上官小仙道:"哦?"
葉開道:"我這一輩於最大的長處,就是永遠都能看清我自己。"他忽然站起來,推開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安靜,家家戶戶門上都貼着鮮紅的春聯,幾個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門口放爆竹,這一切顯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爲他安排的,希望這種過年的氣氛讓他變得開心些、最近這兩天他一直很悶。
上官小仙又在問:"你喜不喜歡過年?"
葉開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麼會不知道?"
葉開凝視着遠方,除夕夜的蒼穹,也和別的晚上同樣黑暗。
"我好像從來也沒有過過新年。"
"爲什麼?"
葉開的眼睛裡,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困惑和寂寞,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應該知道,這世上本就有種人是絕不過年的。""哪種人?"
"沒有家的人。"
流浪天涯的浪子們,他們幾時享受過"過年"的吉祥和歡樂,別人在過年的時候,豈非也正是他們最寂寞的時候。
上官小仙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我一樣也從來沒有過過年。""哦?"
"你當然知道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你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晚年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別人在過年的時候,她總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窩裡流淚。"葉開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他能想象到那種情況——無論誰都必須爲自己的罪孽付出代價。
林仙兒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難道她一生下來就有罪?
爲什麼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享受童年的幸福歡樂?她今天變成這麼樣一個人,是誰造成的?是誰的錯?
葉開也不禁輕輕嘆息。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上官小仙幽幽地嘆息着:"其實你也該知道我們本是同樣的人,你對我爲什麼總是這麼冷淡?"葉開道:"那隻因你已變了。"
上官小仙走過來,靠近他:"你認爲我現在已變成個什麼樣砌人?"葉開沉默,只有沉默,他從不願當別人的面,去傷害別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認爲我已變得和…她一樣,,你就鍺了。"。
葉開也知道她說的"她"是誰。
他的確認爲上官小仙已變得和昔年的林仙兒一樣,甚至遠比林仙兒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轉過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話問你。"葉開苦笑道:"你問。"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男人碰過我,你信不信?"葉開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爲我對別的男人,也跟對你一樣,你就更錯了。"葉開忍不住問道:"你……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上官小仙咬着嘴脣,道:"你心裡難道還不明白?爲什麼還要問?"她看着他,眼睛裡充滿了幽怨,無論誰看到她這雙眼睛都應該明白她的感情。
難道她對葉開竟是真心的?
難道葉開真的不信?
並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葉開忽然笑了笑,說道:"今天是大年夜,我們爲什麼要說這種不開心的事。"上官小仙道:"因爲不管我說不說,你都是一樣不開心的。"她不讓葉開分辯,搶青又道:"因爲我知道你心裡總是在想着丁靈琳。"葉開不能否認,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認得已不止一天了,她實在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對我也是一直都很好,"上官小仙道:"我對你不好?"葉開道:"你們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嘆息着,道:"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卻只有依靠我。"這是他的真心話,也是他第一次對上官小仙說出真心話。現在他已不能不說,他並不是個完全不動心的木頭人。
上官小仙垂下頭道:"你是不是認爲不論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會等你?"葉開道:"她一定會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葉開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經不起考驗的。"葉開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莊周的故事?"葉開聽過。
上官小仙道:"他們本來也是對恩愛夫婦,可是莊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給別人。"葉開笑了笑,說道:"幸好我既沒有妻子,也沒有莊周那麼大的神通,更不會裝死。他已不想再繼續爭辯這件事。丁靈琳對他的感情,本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本就不必要別人瞭解。
鞭炮聲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戶戶都已關起了門,窗子裡的燈光卻還亮着,孩子們已回去,等着拿壓歲錢。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歡之夜,而是爲了讓家人們圍爐團聚,過一個平靜幸福的晚上,可是像葉開這種浪子,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享受這種幸福和平靜?
他竟忽然變得很蕭索,正準備轉過身去找杯酒喝。就在這時,夜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陣輕微而奇特的呼哨聲。一隻鴿子遠遠地飛來,落在對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發亮,看來竟像是隻黑鷹一樣。
葉開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不平凡的鴿子,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然後他才發現上官小仙眼睛裡似已發了光。忽然也從身上拿出了個銅哨,輕輕一吹,這黑鴿子立刻飛過來,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鋼喙利爪,閃閃發光的眼睛,看來竟似比鷹更健壯雄猛。
這是誰家養的鴿子?葉開心裡已隱隱感覺到,這鴿子的主人,一定也是個很可怕的人。鴿爪上繫着個烏黑的鐵管,上官小仙解下來,從面裡取出了一個紙卷。
絆紅的紙箋上,寫滿了比蠅頭還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燈下,很仔細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專心,彷彿連葉開都已忘了。
葉開卻在看着她,燈光照着她的臉,她嫣紅的臉已變得蒼白,神情嚴肅而沉重,在這一瞬間,她似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上官金虹。
這封書信顯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葉開並不想刺探別人的秘密,但對這隻鴿子卻還是覺得很好奇。
他看着鴿子,鴿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發亮的羽毛,這鴿子卻突然飛起來,猛啄他的手。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這麼兇的鴿子倒真是天下少有。"上官小仙忽然擡起頭來笑了笑,道:"這種鴿子本來就很少有,據我所知,天下一共也只有三隻。"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要養這麼樣一隻鴿子,真不是容易事,能養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絕不超出三個。"葉開更奇怪:"爲什麼?"
上官小仙反問道:"你知不知道這種鴿子平常吃的是什麼?"葉開搖搖頭。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遠也想不到的。"葉開勉強笑了笑,道:"它吃的總不會是人肉吧?"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喚道:"小翠。"一個笑得很甜、酒窩很深的小姑娘,應聲走了進來。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從懷裡拿出一把彎彎的、柄上鑲着明珠的銀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現在你可以餵它了。"
小翠立刻解開了衣服,從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來,臉上雖已痛出了冷汗,卻還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鴿子已飛起,鷹般飛過去,叼起了這片肉,飛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樣,吃飯的時候,也不願有別人在旁邊看着。
葉開聳然動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人肉,而且一,定要從活人身上割下的肉,還一定要是年輕的女孩子。"葉開只覺得胃在收縮,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這隻鴿子是從哪裡飛來的?"葉開搖搖頭。
上官小仙道:它已飛了幾千里路,而且還爲我帶來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就算是我自己割塊肉給它吃,我也願意。"葉開忍不住問:"什麼消息?"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葉開又不禁動容,道:"這隻鴿子的主人難道是魔教的教主?"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葉開道:"她怎麼會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爲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買。"葉開道:"她知道些什麼?"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大天王中,已有三個人到了長安,卻不知道他們在這裡用的是什麼身份。"葉開道:"她也不知道這三個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嘆道:"就算知道也沒有用,無論誰入了魔教後,都得將自己過去的一切完全放棄,連本來的名字也不能再用。"葉開道:"所以她只知道這三個人魔教中用的名字。"上官小仙點點頭,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絕,一個叫"碟兒布",一個叫多爾甲,一個叫布達拉,一個叫班察巴那。這都是古老的藏文,碟兒布的意思象徵着智慧。多爾甲"的意思,象徵着權法。布達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愛慾之神。"上官小仙道:"現在除了多爾甲天王還留守在魔山之外,其餘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長安。"葉開道:"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絕對可靠。"
葉開道:"你也猜不出他們是誰?"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個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蕭道人。"玉簫道人這一生中,的確充滿了愛慾。
葉開道:"你能不能從玉簫道人口中,問出那兩個人來?"上官小仙道:"不能。"
葉開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讓各種人說實話,也有一種人是例外。"葉開道:"死人?"
上官小仙點點頭。
葉開道:"怎麼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殺了他。"
葉開道:"是誰殺了東海玉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這長安城裡,能殺他的人並不止一個。"葉開沉思着,忽然長長嘆息,道:"我在這裡纔不過十來天,長安城裡卻似已有很多變化,發生了很多事。"上官小仙凝視着他,輕輕道:"你是不是已想走?"葉開勉強笑了笑,道:"我的傷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傷一好就要走?"葉開避開了她的眼睛,道:"我遲早總是要走的。"上官小仙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葉開道:"明天……"他勉強笑着說:"我若是明天走,還可以到長安城去拜拜年。"上官小仙咬着嘴脣,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還可以趕上一頓喜酒。"葉開道:"誰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當然是你的朋友,一個跟你很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