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開國大典已經結束,可是宗廟裡活佛的法事要做夠一整天方可。所以那扇門一直緊閉未開,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
裴星用眼神死死的盯着那扇門,無論是臣民的威逼,還是母后的死,似乎完全震動不到裡面人的靜坐。
忙裡忙外的裴星,每次經過宗廟的遠處,他總不自覺的看向那扇緊閉的門,似乎期待着見他一面,又決絕的不想看到他。
他是萬人朝聖的活佛,可…他卻是自己的親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
當裴星忙完了殿裡殿外的事務,已過凌晨時分,他便坐在宗廟外面的石階上,想象着裡面活佛的樣子,一坐坐到天明。
經過內心的幾度掙扎,他覺得對比自己對他狠心的恨意,還是更想要見他一面。
宗廟裡面一個僧人從門口的窗縫中看過,然後走回來,又一次開口道:“他還坐在那裡。”
靜坐的活佛臉上表情毫無變化,似乎完全不受裴星影響,他是否還在外面石階上等待與自己無關。他依舊輕輕的閉着雙眼,坐定蓮花,手捻經珠,口唸法經。
那個女子,那段深情,那時歲月,那段人生,似乎都是另外一個人,是另一個靈魂的往事,與他毫無關聯。
若是將活佛的生命分爲兩段,前面一段便是迎向柔美的紅顏,後面一段則是朝向佛前的聖潔。
曾經他叛逆,他想要掙脫束縛,他想要一個安靜的角落,想與和他心意互通的紅顏知己躲開塵世紛擾。他把他所有的深情和浪漫都給了他心中思念的女子,他無比真摯,雖然他知道這樣做,很可能會面對刀鋒劍影,或者可能會斷送他的另一種信仰。
可是最終他敗給了現實,敗給了命運,頓悟一切,煥然一新,塵世的一切眷戀都變成心靈深處的一捧淨土。
他知道他們有一個孩子,事實上,在那個孩子小的時候他還見過他一次。因爲喜愛,因爲不捨,他還將他對付猛獸的音波功法傳與了這個孩子。
然後他看到他深愛的女子和孩子在主宮裡有人眷戀,有人照拂,他很滿足。他說這就是他們的命運,無法抗爭。
從此,他承載起衆生的信仰。從此,再不以如此身份相見。
在這人世間,走過一遭,如同走了幾千年。如此愛戀過一次,便是愛過了千百回。不負如來,便只好負卿。
……
……
當宗廟的門打開,法事做滿一整天,活佛從門裡走出來時,裴星看到了他清晰的尊容。自己與他竟是這般相像,以往竟未能仔細看過一眼。
裴星第一次如此無禮的看着活佛,沒有敬拜,更沒有虔誠的跪倒在地,他只是站起身來,安靜的看着他,看着他見到整個大殿掛滿白綢時仍舊無動於衷的臉。
是啊,母后自盡的時候都未能震動到他,何況此時這些肅穆的白綢。
裴星憎惡他這種淡然,憎惡他的狠心,他恨他如此潛心向佛普度衆生的信念,恨他連妻兒都不顧卻去顧及天下蒼生的諷刺,可是恨歸恨,但他更想跟他說一說話。
可是,活佛卻沒有看他一眼。他徑直出了宗廟門,便在其他僧人的簇擁下,淡然的向着主宮正門的方向走去。
“你不看我一眼嗎?”
裴星在後面跑着追着喊着。
“你不解釋些什麼嗎!”
裴星的聲音很是激動,他不知此時面對活佛這位親生父親的冷漠,他是應該憤怒還是悲傷。
“生命如斯,須臾之間悄然而過。喜也好,悲也罷,轟轟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罷,終歸會歸爲終結。結束之時,便都化作一縷塵煙…”
“須知諸相皆非相,雲在青天水在瓶,施主不必執着…”
前方傳來活佛的聲音,如此博愛,如此淡遠,又如此冷漠,如此無情。
一切都那樣自然自在,雲自在青天雲遊,水自在瓶中安逸,萬事萬物都在應該屬於自己的位置上,何須執念?何須堅持?
裴星再追上去,想要與他理論,想要叫他解釋,卻被活佛身後的僧人隊伍給攔住,他拼盡全力的掙脫,卻無可奈何。這些僧人的武功竟全部都在自己之上。
裴星拼盡全力,卻還是一步步被向後拖着。他看着那個決絕的身影,那個絲毫不受動搖的身影越走越遠。裴星知道,這一別,他又要雲遊四方,普度衆生,不知何年何月,或者今生今世能否再見。
不管他是萬人的誰,世間的誰,但他是自己的父親啊……
……
猝然間,裴星深陷身世的突變。親生父親是當世活佛,親如生父的父王爲了月氏國和自己前程,在開國大典中自我了斷,母親不堪世人目光和心中愧疚也隨之而去。
明薩和仍述都想去陪陪他,不過萬孚尊主說,有些事是需要裴星自己扛過來的,只要他扛了過來,就會變得不一樣。
何況不日之後,他們都要離開月氏國返回菀陵,之後的一切都是由他一人擔當,不要到時候他再經歷一次離別和失助之痛。
於是仍述和明薩便任由裴星一個人,坐在主宮的殿頂,或者坐在空曠的可以感受到風勢的地方。靜靜去看天上山頂飄來蕩去的雲,用手掌去感受時而溫柔如緞時而狂暴如劍氣的風,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麼,決定什麼,放下什麼,扛起什麼。
……
裴星揮之不去的是活佛那張與自己酷似的臉龐,是母親在他幼時常哄唱的兒歌,是父王偉岸的後背…可是他就要將這些拋向過去,因爲他不得不走向遠方。
裴星給自己設限,作爲國主的他不能讓自己太過放肆於私情。他給自己兩個晚上這樣放肆的不理他事,放肆的感受夜晚的暮色凝結成畫,這色彩的凝重讓他感到呼吸壓抑,有種絕望的感覺,彷彿永遠都不能迎來白晝。
但第二天當陽光灑向整個大地,他會發現,夜晚終究要結束,白晝總會到來。所以,這個命運他必須接受,而且要有擔當的接受。
仍述和明薩看着裴星孤獨的身影,雖然沉鬱,凝重,悲傷,但卻看起來更爲成熟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