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裹着斜風,撲面打溼蘇暮寒清冷的眉眼。
他一把推開烏金遞來的雨傘,踉踉蹌蹌走在園中那條泥金的小路上,任憑清寒的雨由絲絲縷縷變成如線如注,渾身上下都澆得溼透。
主僕二人一身狼狽地回去滄浪軒,蘇光復依舊坐在書房裡等他。
瞧着蘇暮寒這幅樣子,蘇光復顧不上探問消息,連忙吩咐烏金拿幹手巾給蘇暮寒擦拭頭髮,又替他換下溼衣。
不小心碰到蘇暮寒的手,蘇光復敏感地查覺到少年郎的瑟縮與躲避。
不顧他的隱藏,蘇光復一把抓起蘇暮寒的雙手,瞧着那上頭血肉模糊的樣子,心裡一陣疼痛。
蘇光復眼中發熱,吩咐烏金去取燒酒來,又從香袋裡取了隨身帶的金瘡藥,就着油燈仔仔細細替蘇暮寒上藥。
燒酒撒上傷口,蘇暮寒疼得一陣顫慄。他衝蘇光復落籍一笑,言語裡幾多失落:“先生,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滋味當真難受。”
蘇光復心間更不舒坦,撇開別的不說,蘇暮寒本就是個纔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從前清貴又逍遙,以後卻要隨着自己這些人刀尖舔血,他着實不忍心。
若是自己當初肯在蘇睿身上再下些功夫,而不是直接命人拿毒箭取了他的性命,也許事情還有轉機,蘇暮寒便不用受今日的煎熬。
燈影下蘇暮寒的側影與他的父親極像,都有山巒般挺拔的身姿與傲然的眉眼,若是時間倒回去幾十年,蘇光復幾乎以爲眼前便是蘇睿的重現。
兩代人的重疊,熟悉卻又陌生。蘇光復暗自搖搖頭,將方纔那些軟弱的想法拋到腦後。
鐵杵可以磨成針,卻磨不動蘇睿那顆堅定的心。
明知道便是再浪費成百、上千年的功夫,蘇睿認定的事情也不是旁人能夠撼動。撇開感情,單從理智出必,當日那道射殺的命令的確沒有錯誤。
就着上藥的功夫,蘇暮寒時斷時續,將方纔發生在正房的一幕講給蘇光復聽。講到動情處,不顧掌心疼痛,重重一拳擂在書案上:“她怎能如此踐踏大周的輝煌?怎能如此輕賤我身上流的高貴血統?”
大周朝瓦解雖然百年,可是這百餘年間天下再無一統,只有羣雄各自割據。下意識裡,蘇暮寒不想承認大周的消亡,而是將那些連年征戰的小國都劃爲叛亂一類。
近在眼前的西霞是這一類,雄踞南北的康南與建安也是,正是因爲這三個國家的崛起,徹底斬斷了大周遺臣們想要復辟的美夢。
早些年對皇祖父乃至對於父親的尊敬,隨着自己的身世漸漸大白於眼前,都成了最爲諷刺的笑話。蘇暮寒無法想像父親如何能握住手中長槍,將自己族人們希望的光環一個一個挑破,全都化爲風中的泡沫。
少年人的意氣裡有着對昔日故國深深的崇敬與仰慕,蘇光復欣熨之餘又是深深的酸楚。說到底還是委屈了蘇暮寒,明面上奉他一聲主子,卻將個毫無勝算的爛攤子丟到他的身上。
蘇暮寒本就承受着來自他們的壓力,如今身上又被他母親重重踩了一腳。
“夫人果真是要我明日一早便離開府中麼?”蘇光復憐惜地望着蘇暮寒燦若黑曜石的雙眸,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心知自己所料字字是真。
蘇暮寒黯然點着頭,答道:“我遵照先生的吩咐,略略懇求了幾句便作了妥協。連將我禁足府中,都未有一字怨言。”
“主子做得好,小不忍則亂大謀,咱們須記住,來日方長”,蘇光復慈愛的目光在蘇暮寒身上徘徊,心裡委實不捨得離開,卻依舊要好生寬慰着面前受了委屈的孩子。
提起命喪羅氏藥鋪的那位族兄,蘇暮寒眼中閃過惻隱:“先生,我是真心替這位族兄難過。百餘年間,壯志未酬,卻賠上了多少忠心耿耿的下屬,我着實於心不忍。”
蘇氏這一輩的後人裡,滿打滿算共有十八位,如今已然缺了一人,更是折損了銳氣。蘇光復強壓下悲痛,慨然說道:“這孩子有志氣,沒有辱沒祖先的身份,更牢牢記住了自己的職責。他死得其所,是我們大周的英雄。”
提起蘇氏後輩的一十八人,蘇暮寒恍然記起母親曾提及當日那把作爲見面禮的匕首,他眼中蔓延着絲絲殺氣。
“肖洛辰這個混蛋,當日母親派他從滄州買回的那些匕首,竟在上頭做了暗記。如今,暮嚴兄的匕首落在他們手上,已然做實了蘇家人刺客的身份。”
端起案上的茶杯,蘇暮寒咕咚灌了一大口水,恨得又將拳頭緊緊攥起。
意料之中的事,蘇家人早晚要揭起反字的大旗。若沒有匕首,總歸也會有別的證據,蘇光復並沒有過多的驚訝。
見書案上擺着磨好的濃墨,蘇光復隨手取了張便箋,筆走龍蛇留了個地址,交到蘇暮寒手上:“主子記熟悉了便將它焚燬。以後若有要事,可到此處遣人與我送信。”
蘇暮寒俊目一掃,已將那地址記得一字不漏。怕落人話柄,隨手掀開燈罩子將那便箋丟在裡頭,向蘇光復深深一揖:“全憑先生的意思。”
形勢遠比自己想像的更爲嚴峻,原來從那時起,夏鈺之的人就在防着蘇家,防着老宅裡頭每一個人。蘇光復眼中亦是陰霾疊起,思前想後究竟是從何時出了問題,明明一片大好的形勢卻變得處處捉襟見肘。
“我正好藉着這個機會回一趟蘇家老宅,順便探探玉屏山的消息”,蘇光復心裡一陣一陣發沉,若是從年初回蒼南時算起,蘇家人就在旁人步步算計之下,慕容薇所謂的實封,大約也並不會如蘇暮寒的意。
兩人抓緊最後的時機,還在緊鑼密鼓的商議,烏金那裡卻又輕輕地叩門,蘇暮寒低喝了一聲:“又有什麼事?”
烏金低低說道:“方纔前院裡有人來回,辛側妃找老管家傳了夫人的吩咐,明日一早便要老管家帶着前院的賬簿給夫人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