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內安靜了下來,屋外也變得沉默。屋內屋外四個人,唯有守拙一個人嘴角忍不住的顫抖着,就連眉梢都因爲一種莫名的欣喜而上挑。而守拙卻努力的維持着眼眸中的平穩溫和。可當看到自己微顫的雙手之時,守拙心中嘆了一口氣。
唉,依舊做不到心平氣和啊。哪怕是我,到了這個地步,拿到這個勝負手的時候,也忍不住心中竊喜,胸中悸動。
和守拙平靜中孕育着歡喜激動不同,武啓端坐在那裡,眼神直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墨綠色的青鬼面具,好似要用眼神視線在那上面刻畫出自己想要的模樣。不是原來的二皇子武啓,亦不是現在的葉武。平平常常,簡簡單單,這樣就好,這樣就勝過一切。
屋內的空氣讓人彷彿快要窒息,屋內的兩個人,守拙卻好似在這裡面如魚得水,更確切的說是久違的感受到了溼潤空氣的離水游魚;而另一個,與其說是淹沒在屋內沉寂的空氣裡,不如說這彷彿腐屍般惡臭的空氣皆來自與他。他整個人好似一具從前年古墓中甦醒的殭屍,沒有任何生命力的存在。
龍都的小太陽,終究還是落下了帷幕,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屋外兩個人,楚文生從一開始的怒氣勃勃到現在的不知所措;而葉文則是罕見的露出了沉着之外的表情,乖戾的笑容,拉長的眉梢,顫抖的嘴角,嘴裡喃喃着不停重複着楚文生剛剛脫口而出的兩個字,笑聲好似夜梟,又好似食腐的禿鷲,尖銳,刺耳。
“放下?哈哈!放下?嘎嘎!你叫我放下。像這樣,手一鬆就放下?”葉文歪斜着腦袋看着楚文生,手掌輕輕鬆開,手中擦血的紗巾就這樣飄飄蕩蕩的落在地上,就好似無根的落葉。
沒等楚文生張口說出一句話,因爲收攏臉上可怖的笑容,彎腰蹲下撿起紗巾放在胸口最接近心臟的位置,微閉着雙眼,口吻好似調笑的說道,“別鬧了,楚大少,你別搞我啊。什麼都沒失去過的人,跟我談什麼放下!”
而後,葉文攤開雙手頗爲有禮的向楚文生行了一個禮,標標準準的平民對高門貴族那般,恭敬,低微,甚至是卑賤。
“不要告訴我你還住在那個高高的象牙塔之上,一切等着你的藩王老爹擺在你的牀前,在給你唱一曲悠然的入睡曲?”
“夠了!”楚文生這輩子頭一次聽見這個讓他感到噁心的讚頌,雙拳緊握而後又鬆開,再次攥緊,而後又無奈的鬆開。
“夠了?什麼夠了?”葉文故作詫異的一驚一乍,嘴角又掛上了那個讓楚文生厭惡的笑容,“怎麼,我說的不對嗎?就連叛亂都爲你準備的妥妥當當,難道有錯嗎?”
葉文愕然的注意到楚文生眉宇間一皺,眉毛微挑,“莫不是你真不知道,這九州分治的五年來,徐州年年上報不是雨水災害就是旱洪猖獗,五年間,徐州明目張膽光是大型糧倉就建起了二十餘座,更別說暗地裡的那些兵庫營隊。”
想到這裡,葉文頗爲玩味的說道,“莫非那些堆積得快腐爛的糧食和刀槍劍戟是爲了排演一出巨大的舞臺劇,來歌頌這盛世的美好?那樣的話,不弱徐王世子你將我綁了去換得你一個徐州藩王的世襲罔替,豈不是成全你父子的忠孝兩全?”
“順便成全你的計劃,讓你效仿那專諸荊軻之輩,懸帝王之首級於高堂之上?一命換一命後,而我楚家則不得不騎虎難下,帶着你那些復興社的殘兵敗將佔山爲王?”
楚文生也不是個任由葉文牽着鼻子走的笨蛋蠢貨,那樣的話哪怕楚梟再怎麼看在髮妻的面子上也不會斷了楚文豹的所有希望,畢竟楚梟除了是一個父親之外,還是一個藩王,手下數十萬的兵馬由不得他一意孤行。
“原來如此,讓子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過是你第一計劃失敗之後的備用計劃而已。實在是讓我想象不到,你居然會是一個以自身爲誘餌的莽夫,打着和成化帝玉石俱焚的計劃!”
楚文生仔細思考了許久,再加上之前守拙有意無意的提點,終於想明白了葉文的這個計劃。所有東西都似真似假,但唯有想要成化帝這條命的信念是真的,哪怕付出葉文自己的生命。
“五年了,接近兩千多天,兩萬四千多個時辰。我說我準備好死在這裡的,你相信嗎?我,敢嗎?”葉文不知道和誰在說話,語氣之沉重,口吻之苦澀,就好似整片黑黢黢的夜空壓在他的肩膀上。
看到葉文這幅模樣,楚文生張了張嘴又沉默了下去,“至少,至少你可以說出來…”
“說出來,呵,說的真是輕鬆啊,徐王世子。”葉文好似任命的收斂了臉上癲狂的表情,“說出來又能怎麼樣呢?什麼都改變不了,已經失去的東西回不來,已經死去的人也不能再活過來,除了給自己一絲可笑的輕鬆,賦予自己那麼一點點慰藉,還能有什麼用。”
說完這些,葉文似笑非笑的轉過頭看向楚文生,“吶,你知道嗎,其實啊,我很羨慕你的,不是他們口中的那些羨慕,羨慕楚梟給你的一切;僅僅只是羨慕你有這個父親而已,真的,真好啊。”
“不像我,光是生存下去,就竭盡了全力,要拼命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後面這一句,葉文喃喃的低不可聞。
屋外的爭吵在葉文莫名其妙之下停息了下來,夜空中一顆一顆的星辰開始點亮,這條煙波小秦淮也逐漸熱鬧了起來。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會干擾到世界本身所固有的轉動,無論是誰都好,從來都是事情改變人,沒有人改變事情。
在這片星空下,葉文頭一次在他人面前失了神,回想起了當初年少時候的妄想要改變世界,而到了現在自己總算把另一個繼續做夢的人喚醒,說不清楚是對別人殘忍,還是說對自己更心狠一些。
“那麼後續呢?”努力鎮定下心神的楚文生問道,而後他看見了葉文晃神一般的反問,
“後續?什麼後續。”
“你之後的計劃。”楚文生略有些詫異的重複一遍,夜風吹來,吹散了些許這個夜晚的沉悶。
“哦,後續啊。”葉文晃了晃腦袋,恢復一貫的姿態,好似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
“本來的計劃是在他的配合下,無論是走下九流道路,慶園行也好,九品百花也好,亦或者是就走着煙波河,我不是沒有辦法。”
說到這裡,葉文停頓了下來,沒有繼續下去。就算是自己已經預想好了的劇本,總也要有個人陪自己一起演下去不是。
“但是呢!”果然,楚文生很是配合的問道,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耐。
“咳咳。”葉文清了清嗓子,接着說道,“這些都是在他配合的情況下,但是現在他沒有配合的意思。”
“哦,你也有今天,你不是很會算嗎?怎麼就沒算到子謙不會配合你。”楚文生臉上掛上了幾分譏諷。他不知爲何,聽到葉文口中的“他”,有些心煩,無論是稱呼武啓也好,叫子謙也罷,都沒有給楚文生此刻這般不好的預感。
“我去勸一下子謙,你儘快做準備吧。”楚文生說着,就要邁開腳步,心中還在暗自嘀咕着要怎麼和此刻的武啓見面,已經怎麼讓傷心欲絕的武啓暫時妥協。
“不用了。”
葉文淡淡的聲音傳到楚文生的耳畔,讓他剛剛擡起的腳步停了下來。
“什麼意思?”
“就是我口頭的意思,他在離開龍都之前都不會妥協的,都不會向我這個可以說是計劃的“罪魁禍首”妥協的。”
“離開龍都之前…”楚文生晴朗的眉梢再次聚攏起來,不知會不會因爲今天而在額頭添上幾抹皺紋。
“他想送死?”最後,思忖了半天的楚文生幾乎是咬着牙說道,眼神冰冷地看向葉文,希冀着從葉文這裡得到否定的答案,可惜他沒能得到。
葉文面無表情,緩緩地點點頭,眼中猶如一灘死水,不起波瀾。
“一個二個都是這樣,都這麼想死嗎!”楚文生惡狠狠的罵了一句,隨後對着葉文問道,“說吧,原本的計劃是什麼。”
“龍都內大大小小的高門貴族實在是太多了,而正月一過,就會有不少高門貴族中的長者昇天,而這些貴族縱然單個比不上處於最頂端的皇族,但數量多了起來,就算是成化帝也攔不住棺木的返鄉,而他也自然能夠躲在那麼多棺木中堂而皇之的離開龍都。”葉文口吻沒有任何波瀾的爲某些人勾畫掉生死簿上的名字。
“再不濟,還可以用這招聲東擊西!”楚文生最後加上一句,心中卻不得不感慨這一招堪稱一石二鳥,既將武啓送出了龍都,也惡化了武朝皇族與高門貴族之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關係。
“媽的!”楚文生忍不住的罵了一句髒話,但在這計劃的前提是武啓的配合,而現在,怎麼想,楚文生都想不出來能夠將武啓安然送出龍都的辦法。
而楚文生作爲徐王世子,則自然不會鑽牛角尖。只見楚文生紅着眼睛對葉文吼道,“你算啊,你不是最會算了嗎?那你就繼續想啊!”
好似發泄一般的吼出這樣一句話,楚文生就要離開,走到門口,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似得回過頭,
“計劃,你之後的計劃呢,子謙離開龍都之後。”
葉文擡眼看向楚文生,吐出六個字,
“他現在叫葉武。”
“你的心,好狠啊。”楚文生身體微顫,砸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