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繁華之地百姓也比別處更愛湊熱鬧。這不,今晚雖只是花魁娘子拋繡球選夫婿,消息一傳開,卻不僅少爺公子各個打扮前往,連城中的大姑大嬸、仕女小姐也都個個華妝麗服,豔抹濃妝,三五成羣地來湖西湊熱鬧了。繁星之夜,湖上星列如天,皆是遊船之燈;閃爍遊移,輝煌如晝,衆多遊船上的笙歌絃索,彙集如漲潮之沸。
湖西燈火通明之際,張牧雲所僱遊船也劈波斬浪直往那邊而去。出乎牧雲意料,船家操船之術甚嫺熟,雖煙波渺迷、水路迢遙,這梅槎斬浪分波,航行極速。轉眼便不知越過多少先行之船,片刻後已近西湖西岸。
離湖岸約還有兩三裡水路,便再不得近。在湖西燈火最密集之處,正停着花魁娘子所乘的畫船“花萼浮樓”,號爲今晚湖西首艦。花萼浮樓周圍早已被湖舫圍滿,牧雲之槎再也不得近前。辛綠漪所駕這花萼浮樓,正所謂“一船豔萼花作壁,六橋環碧柳成樓”,船樓共分三層,雕樑畫棟,極盡華麗。
這時候,“花魁”辛綠漪已經上場。今晚她着一身絢爛如霞的紅裙霓裳,脖頸和腰間都掛着琳琅美玉。遠遠望去,這衡山綠奴正在樓船三層的燈火通明處倚欄眺望。襯着燈火夜空,從遠處看去,這高高在上的麗服美人就好像瓊樓玉宇中的仙女一樣。此時四外裡無論湖中湖岸,千百之衆盡皆翹首仰望,評論之聲沸雜如潮,就好像城中早市一樣。
花萼浮樓裡外一動一靜,那張牧雲也立在自己的梅槎船頭,藉着滿湖的酒船燈火極目遠眺。目光落在衆人焦點所在,張牧雲便見樓船的闌干前那魚妖,雖然打扮端嫺,頗有氣度,但相比於前幾日樓外樓上所見,卻是曼麗有餘,香豔不足。那張牧雲也不拘小節,看出如此,便脫口說道:
“呀!今日這女子,美則美矣,卻不如那回特異。”
這話剛一出口,卻惹了禍。當即梅槎之人便聽得附近湖船上的公子哥兒們七嘴八舌地叱罵:
“哪來的妄人?竟敢如此貶低夢憐姑娘。花魁娘子她國色天香,容貌千年難見。我等衆人正疑她是天仙下凡,哪容得你這樣凡夫俗子隨口妄言?”
“是哪個滿嘴胡柴,今日小爺卻要替夢憐姑娘教訓教訓他!”
所謂衆怒難犯,被衆人七嘴八舌一數落,張牧雲只好噤口不言。雖然表面無語,張牧雲暗地卻想道:
“想不到辛綠漪這妖靈如此魅惑,惹得這許多人交口稱讚。咦?她廣發消息在這靠近武林鴛侶大會舉辦地的湖濱搞什麼拋繡球招親,是否包藏什麼禍心?”
正自疑神疑鬼,張牧雲忽然便覺得身邊突然一片安靜。剛纔還人聲鼎沸有如集市,就在一出神的當兒忽然間鴉雀無聲,就好像有神鬼施了法力,所有的絲竹人聲一齊消失。
“咦?出啥事了?”
張牧雲正想瞅瞅有什麼熱鬧可看,猛然間卻只覺得夜空中似乎有什麼黑乎乎略閃着光的物事正朝自己飛來。
“不是吧?!”
張牧雲大驚:
“我只隨口說了一句便拿重物砸我?”
就在他這一愣神的功夫,那物已到了眼前。
“嘿嘿,小瞧我麼?我現在是洞庭少俠!”
現在這樣的尋常偷襲如何能傷得了牧雲?就在電光石火之間,張牧雲已感應到那物事朝自己襲來的軌跡。數着它約離自己腦袋還有四五寸之際,便十分從容地一閃身,非常瀟灑地便要將那暗器躲過。此時張牧雲只顧躲那來物,自然不知道這會兒周圍船上之人,看着他拼命地滑步閃避飛來之物,卻個個神色古怪。
出乎所有人意料,儘管現在張少俠步法不凡,但那飛來之物竟也非等閒之輩!就在張牧雲縮腰錯步一閃身之際,眼見那圓溜溜的物事便要擦身而過飛入水裡,卻不料它竟硬生生在空中一轉彎,如長了眼睛,一眨眼便砸在還洋洋自得的少年懷裡。而此物去勢甚急,撲入張牧雲懷中時把他砸得一趔趄,退了兩步一個沒站住,竟“咕咚”一聲跌坐在甲板上!
“哇咧!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是活物?”
遭此奇襲,張牧雲面色如土。這時又聽身邊二女齊聲驚叫,似乎驚怒交加,張牧雲便更加惶急。雙腿一使力彈身而起,他便想將這死命黏在胸前的怪物扔掉。忙亂之中他忽然聽到,剛纔變得鴉雀無聲的湖上這時卻驀然沸騰如潮!
“繡球!繡球!”
開始幾乎所有人都在喊着同一個詞,俄而有許多人紛紛叫道:
“繡球砸中的是個少年!”
“他是誰?”
“真是繡球?”
“憐妹她扔過了?你們不要騙我。”
“夢憐姑娘你耍賴!至少要說一二三!再來再來!”
等這些吵嚷完,便有許多機靈之人清醒過來,趕忙喊叫:
“弟兄們,出力的時候到了,給我搶啊!”
隨着這些呼喝,轉眼湖上便有許多船舫打槳如飛,乘風破浪地朝張牧雲這條梅槎湖舫而來。什麼尋煙語、春浮舫、凌波艦、煙波宅、春水船、採芳艇、蓴香歸棹、霞水仙舯、隨月航、不繫園、泛星槎、凌風舸、飛雪篷,名字個個詩情畫意,卻條條如瘋了似地朝這邊衝來。那船上更是人聲如沸,個個怪叫着要給自家主人來搶這繡球!
所謂色膽包天,妖界明珠稍施手段,還不讓花魁娘子的豔名遠近傳播?棲身青樓,卻能被人疑作天仙,張牧雲方纔偶爾隨口說得一句,便讓路人要跟他拼命,那號召力可想而知。此時這些其實連裙邊都沒摸着的裙下之臣,一見得朝思暮想的花魁繡球不是給自己得着,頓時還不怒發如狂?什麼願賭服輸、什麼刑責禮儀,全都拋到腦後;個個癡心公子只顧紅着眼催促自己的家丁命打槳,來張牧雲這邊搶奪。一時間夜西湖裡百舸爭流,場面倒也壯觀。
這時候張牧雲早已明白髮生什麼事。看着懷中金絲銀線纏繞的碩大紅繡球,張牧雲正是一臉鬱悶。
“晦氣!”
張牧雲心中埋怨:
“連熱鬧還沒來得及看,這繡球就到了我手裡。這回招親誰組織的?全不講究流程。”
當然這只是自嘲。張牧雲聰明透頂,如何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此時也不及細琢磨,眼見得滿湖轟動,數數有不下三四十條的湖舫畫船從四面八方向朝這邊趕來,怎還能抱着繡球傻站。張牧雲當機立斷,忽然提着繡球沖天而起,施展出這些天悟得的功夫,踩着湖面疏密不一的湖船甲板篷頂,一路狂奔,如掠湖捕魚的水鳥一般二十來個起落,便在衆人的驚呼聲中跳在辛綠漪所在的樓船。
張牧雲一跳離船頭,那還在梅槎上的月嬋和幽蘿便也立即叫了起來。
“別過來別過來,他已拿了繡球跟那女人相會去了!哼,再靠近,休怪我不客氣!”
這是月嬋。
“是我哥哥搶到了繡球,厲害吧!等哥哥用完了我還要討來玩,你們不要搶!”
這是幽蘿。
見此變故,剛剛還興頭頭往這邊衝的湖船亂作一團。它們中有的順着慣性還往這邊趕,有的則見機掉轉船頭往花萼浮樓那邊鑽。還有的似乎沒弄明白究竟是何狀況,留在原地直打轉。這麼一來當即便有七八條湖船碰在一起,在船體“嘭嘭嘭”的碰撞聲中,好幾人腳下不穩,掉在水裡。頓時那划水聲、呼救聲、搭救聲又交織在一起,這片湖面亂得如一鍋煮開的粥一樣。
湖上人聲鼎沸,紛亂如麻,那倚欄含笑的美貌女子卻視而不見。滿湖紛亂之前,她卻微微垂首,幽雅如蘭地面對着已立到眼前的少年,那溫婉的姿態就好像初見夫君的處子,羞澀而恬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