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
楚衛軍的營寨外,細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裡,警覺地豎着耳朵。細犬在蠻族被看作肉狗,因爲它們不善奔馳撕咬,無法看護羊羣。但是楚衛軍營裡的細犬卻不同,它們都有軍犬的血統,嗅覺和耳力極其敏銳,一隻細犬黑暗裡能做到的事情是一個營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這個時候,夜色就像一張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們圍繞在火堆旁烤着手,入秋了,夜裡漸漸的有些冷,他們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單衣。
“青頭今晚上怎麼老是看着那邊?”什長看了一眼那條狗,“不會是有……”
“大哥放鬆點,嬴無翳在殤陽關裡呢。我們守陣後,他還能繞到陣後來打我們?放我們在這裡,不過是個擺設。”一名軍士寬慰道。
他們所守衛的是楚衛軍的陣後,這裡距離前軍足有十一里的距離,是輜重營駐紮的所在,放在這裡鎮守的是馬伕和一些老弱軍士。嬴無翳不可能襲擊這裡,殤陽關前已經被封成了鐵桶。士兵們也明白,所以鬆懈得很,遠不是前軍夜夜枕戈待旦的陣勢。
“反正青頭有點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着那邊。”什長嘟噥了一句。
他站起來,大聲呵斥那條細犬。
聲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沒有回聲,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條名叫青頭的細犬卻沒有理睬主人,像條守候獵物的豺狗那樣一動不動地向着南方蹲着,只留一個背影。
“死狗還真邪了!”什長有點動怒,“給它點顏色!”
“大哥別跟一條狗急,”一個軍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這東西自己就是條母狗。”什長瞪了瞪眼睛。
軍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總是有個想頭。”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齊笑了起來。什長也大笑起來,心裡那點陰影散了,又坐下來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閹了一了百了。”
“殺了燉個鍋子才……”剛纔那個軍士笑着說。
他的笑聲忽然剎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嚨裡。什長詫異地看向他,現他的臉色忽地大變,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邊!那邊!”軍士顫抖着伸手,指向了什長背後。
所有人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去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黑暗裡,幾個影子躡着步子輕飄飄而來,完全不出一點聲息。就着一點點微光,隱約可以看見它們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羣狼無聲地出現了。這裡狼本不多,這麼看去卻有十幾只狼。它們聚集成一隊而來,軍士們帶着佩刀和弓箭,不過對付起來也不容易。
青頭卻沒有出任何警報,它保持靜坐的姿勢望向南方。
“見鬼了!”什長壓低了聲音。他是老兵,熟悉軍犬,再蠢的軍犬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那些狼卻也沒有注意相隔不遠的人,它們緩步接近那隻細犬,而後一隻接着一隻蹲坐下來,最後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裡。它們的尾巴僵硬地豎着,被後面的篝火照亮。
“這什麼意思?這東西還要跟狼一窩了?”一名軍士戰戰兢兢的。他覺得心頭一陣惡寒,不知怎麼的覺得這詭異的場面裡有種讓人想要抱頭逃竄的危險。
“媽的,別自己嚇自己,幾頭狼而已!”什長罵了一句。他是領頭的,這時候不能亂自己的軍心。
“幾箭了結它們,扒狼皮吃狼肉!算我們走運了!”他從腰間抽出角弓。
“大哥,別傷了青頭。”一名軍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這條狗今天真***邪乎!”什長恨恨地罵。
他張弓搭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青頭把頭擰了過來。他的手猛地一抖,因爲他覺得青頭是在盯着他看,而那雙狗眼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而後所有的狼也一齊回過頭來,它們的眼睛瑩瑩地在黑夜裡亮,可是看着就像人的眼睛!
楚衛大帳。
息衍喝乾了最後一口茶,饒有興趣地看着白毅。這是白毅的軍帳,整個楚衛軍團乃至聯軍都被這座大帳裡傳出的軍令調動,不過此時大帳裡空蕩蕩的,只有白毅和息衍兩個人。白毅在燭光下襬弄着什麼,息衍手中拋玩着溫熱的茶杯。
“你在幹什麼?”息衍問。
“這種秋蓮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芽。”白毅對他亮出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銅盤蓮子。
息衍笑:“你這個法子是從我那裡學的,不過你粗手笨腳,要說蒔花,這一輩子成就有限。秋蓮子未必總要這樣磨,你用小刀輕輕劃一道,控制深淺,也可以幫它芽。”
“蒔花是天份,也看是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華,可是隻有八分的耐心,出來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擡頭,“我只有八分的才華,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沒有你種得好。”
“這是罵我,”息衍也不以爲意,還是笑,“你許了離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經三天過去了。你最近一不調動軍馬,二不找諸位將軍議事,諸國營寨裡對你的冷漠頗有議論,最不滿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經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錯。”
“既然有方略,何不說出來聽聽?”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兒,微微搖頭:“行軍不是唱戲,不是說書,能不說則不說。等我動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過,”息衍斜眼瞥着他,“破不了怎麼辦?”
白毅搖頭,淡淡地道:“不會破不了。我領軍迄今十六年,我的將旗所在,士兵無不冒死衝鋒。因爲迄今爲止我對他們的許諾和我定的戰略,沒有不能實現的,一次都沒有。”
“別人說這個,是自負,你說這個,是名將的威嚴。我們兩個相識那麼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沒有你的威儀,可你最大的缺點也就是這個將帥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許多。”
“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滑頭,最大的缺點也還是滑頭。”白毅轉頭,面無表情看着息衍。
息衍聳了聳肩:“你對我的評價,還是我們兩個都不明分文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其實,費安提議屍毒之術,不失爲一個良策,用心雖然是卑下了一些,不過比起自己的屬下橫屍幾萬總是好了許多,你不該是這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你知道我爲什麼吹了六夜的簫麼?”白毅問。
“說來聽聽?”
“我吹了六個晚上的簫,藉機也觀望城頭離軍士兵的動靜。他們有的會聽我吹簫,但是絕不離開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沒有絲毫慌亂,真是一支可怕的軍隊。”白毅嘆了一口氣,“嬴無翳治軍如此嚴謹,部屬又忠勇尚武,屍毒之法不會奏效。屍毒投進城裡,只有敵人勢弱,不敢出城決戰纔有用。以嬴無翳的膽略,我敢用屍毒的辦法,他就敢大開城門,硬對硬一仗見輸贏。那樣也算用計?”
“而且,”白毅緩緩地搖頭,聲音低沉,“我確實就是那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我和你齊名,也有名將之稱,爵位功勳也都相當,怎麼一到了你面前,總是你威風凌世,我倒像猥瑣起來了,”息衍笑笑,遞上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紅就是這一種,我知道你喜歡和我比種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臨行時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在手掂了掂紙包,搖頭:“多謝你。”
“居然也說謝?顯得太過生疏了吧?在天啓的時候你掏盡我口袋裡的錢去買那匹白馬,弄得我連房租都交不出來,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個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謝?”息衍皺了皺眉。
“不比當年了,你我各爲其主,私下相見還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會這麼說,真的親耳聽到,卻還是覺得難過。”息衍裝了一鍋煙草含在嘴邊,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他走到帳門,一名楚衛親兵急匆匆的衝進來跪下:“大將軍,營裡出事了!”
“什麼事?慢慢說。”白毅停下手裡的活兒。
“輜重營養的狗咬死了十個人!”
“狗咬死了人?十個?”白毅吃了一驚,“怎麼會有這種事?”
白毅知道軍中所用的細犬,並非什麼兇猛的動物。而且這些細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兩頭的被軍士偷了宰來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軍士何等粗悍,每一個都久經熬煉,不是什麼良善溫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個人被狗咬死,是營中從來沒有生過的事。
“傳來的消息是說一條細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軍士,被一個回營的斥候現的,他到的時候已經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會兒,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輕鬆,營裡有怪異的事情,難保不是危險的徵兆,不過他也想不通,只覺得隱隱地不安。
白毅點了點頭。
兩人踏出大帳,看見息衍拴在轅門邊的那匹黑馬“墨雪”忽地人立起來淒厲地嘶鳴!像是聽了它的呼喚,整個軍營裡所有戰馬同時長嘶起來,巨大的聲音彙集如潮,橫貫夜空!
“***!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嬴無翳又來踩營?”程奎衝出自己的軍帳,身上只披了一件裡衣。
他是從睡夢中被吵醒的,滿耳都是馬嘶聲,彷彿有數千匹之多。他幾乎懷疑自己還在做夢,他一輩子都是騎兵,可即使在衝鋒時候也不曾聽過這樣震耳欲聾的萬馬嘶鳴。而他一步踏出軍帳,心裡更寒了幾分,這一切都不是夢,淳國營裡數千匹戰馬同聲長嘶,它們像是處於極大的驚恐中,不斷地有戰馬人立起來,在半空彈動馬蹄,嘗試掙脫束縛。
士兵們也都驚醒了,高舉着火把去安撫自己的戰馬。可是用處不大,戰馬們已經不受那麼朝夕相伴的主人們的控制,巨大的馬眼中閃着受驚的光,戰士們都不敢解開自己的馬,生怕它們會瘋狂地奔跑起來。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馬性,他知道這些馬是要逃走,避開某個巨大的危險!
“離軍來踩營了麼?離軍來踩營了麼?”他抓過一個軍士來對着他大吼。
沒敵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馬都瘋了!”軍士結結巴巴的。
“沒敵人瘋什麼瘋?就算是雷騎來了,難道我們淳國風虎就怕了它?”程奎大吼着,一把推開那名軍士。
他也明白這次雷騎再要踏營也沒有那麼簡單了,他傳令在營寨正面設置柵欄鹿角,灑下了十萬枚三棱的刺馬錐,任它什麼騎軍,也會葬身在這些錐子下,這些兩寸長的錐子輕輕鬆鬆就可以毀掉馬蹄。
程奎衝上去,抓過鞭子,惡狠狠地一頓抽打在自己的戰馬臀部。可是這匹被程奎親自馴服的烈馬此刻卻像是認不出程奎來,嘴裡噴着白沫,人立起來,兩隻前蹄對着程奎的頭頂踩下。
“畜生!背主麼?”程奎怒喝,拔了馬刀出來。
他不忍殺自己的戰馬,卻不能制止它就要掙脫出來,空提着刀,無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電一樣直入轅門,閃到他身邊。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馬,馬上騎着人。
“程將軍!塞住馬耳,塞住馬耳就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點頭。他揮刀在自己的裡衣上裁下兩塊布料捏在手心裡,當他的戰馬再次人立起來的時候,程奎上前雙拳合擊,重重地擊打在馬脖子的兩側。程奎膂力極強,即使一匹蠻族血統的戰馬,也經不起他如此擊打,那匹馬嘶叫了一聲,退後一步。程奎趁機上前,翻上馬背,不由分說地把布團塞進馬耳孔裡。
“塞緊!用力塞緊!”古月衣大聲提醒。
程奎的戰馬惡狠狠地狂跳了幾次,試圖把程奎甩下去,不過它漸漸地安靜下來。它依舊驚恐地轉動眼睛,喘着粗氣,不過已經不是剛纔那付瘋的樣子。程奎彷彿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愛馬,上去拍了拍馬脖子,這時候才感覺到皮膚下的血管劇烈的跳動,這匹馬的心臟如同不休息地跑過數百里那樣劇烈地跳動着,像是隨時會炸開。
“塞住馬耳朵!傳我的令!塞住馬耳朵!”程奎高聲呼喝。
他轉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這個年輕的晉北將領:“古將軍,到底出了什麼事?有敵人夜襲?”
古月衣神色凝重,搖了搖頭:“還不知道,楚衛營裡狗瘋,咬死了人,各營的戰馬如今都驚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們才能稍微安靜。不過我仔細聽了,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離軍也沒有出戰的跡象。”
程奎努力要從馬嘶聲裡分辨一些其他的聲音,不過很快他就放棄了。他聽不到什麼異樣的聲音,但是他覺得他的馬能聽到,而且是極可怕的某種聲音。
“下唐、晉北、淳三家戰馬最多,鬧得也最兇,如今白將軍已經緊急把休國紫荊長射和下唐的木城樓、楚衛的重甲槍士調到前軍列陣,以防離軍趁我軍大亂出擊。程將軍帶能上馬的人,和我從去楚衛軍主帳,白將軍息將軍他們都在那裡等我們!”
“好!”程奎應一聲,也不披甲,把裡衣兩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個結子。
這是預備輕裝砍殺,他久經沙場,心裡的感覺告訴他有什麼東西來了。
蘭亭驛,下唐軍軍營中。
呂歸塵被從夢中驚醒,外面不知多少腳步聲,不知多少人在奔跑。這裡是輜重營囤積馬草的所在,只有區區百餘名軍士守衛,本來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說半夜。
“阿蘇勒!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被偷襲了麼?”姬野也醒來了,他們兩個共用一間帳篷,姬野身上的傷還沒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沒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問呂歸塵。
“還不知道!你別起來,別擔心,沒事的!”呂歸塵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說了些無意思的安慰。
他從自己的軍鋪邊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衝着姬野點點頭,揭開了帳篷的門簾。周圍都是巨大的馬草堆,幾十個火把的光點遠去,方山正帶着盔甲不整的一隊軍士大步狂奔着要離開營地。周圍已經沒有別的人了,方山所帶只怕是最後一隊。
呂歸塵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麼事?”
“塵少主啊!”方山看見呂歸塵,愣了一下,忽地鬆了一口氣,“差點忘了塵少主,您沒事就太好了。主營吹了銅號,我得帶着這些人趕快去將軍陣前報到。我還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不過好像也不是離軍來襲,大概是操演也說不定。”
他臉色白了一下:“希望別是白大將軍今夜要帶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擔心,即便是開始攻城,輜重營也不會輕易被派到前鋒去的。”呂歸塵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膽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陣的人吶!”方山連連點頭,“那塵少主便留在這裡,息將軍再三吩咐過的,若有緊急軍情,塵少主鑾駕不動,除非是敵人來踏營,那就要保護塵少主先走。”
“我……”呂歸塵本想跟着他去看看。
“塵少主啊,就別給我們這些跑腿的人添麻煩了,”方山苦着臉,“您要是有個閃失,國主殺了我,我全家都淪爲官奴啊!何況姬小將軍這個身體移動不得,塵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動彈了姬野,呂歸塵點了點頭:“那麼,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託塵少主吉言,不必去先鋒上城奪旗就是萬幸了!”方山應着,已經帶着自己麾下的軍士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所有人一瞬間撤空,呂歸塵看着遠去的星星點點的火光,忽然覺得周圍冷清得令人怵。他環顧周圍,只覺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蓋,沉沉地壓在自己的頭頂,看不見一顆星星。
他按了按腰間的影月,心裡略略吃驚,他只出帳來了一刻,刀柄上已經凝滿了露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擡頭,看見西南方向,縹緲的夜霧涌入兵營。他是瀚州生人,在北6的草原上也曾看見濃密的霧氣彷彿一張貼地捲來的席子,殤陽關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無際的草原。
呂歸塵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想出營去看看這場大霧。
霧氣越來越重。
輕微的金屬嘶鳴聲圍繞在他的身邊,像是有人用一根鋼弦緩緩地拉扯鐵鋸。呂歸塵的步伐有點黏滯,但是前面像是有什麼東西牽引着他,他繼續走了幾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驚!那鳴聲出自他腰間的影月,這柄在他手裡不曾出鞘的古刀此時像是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不安而興奮地嘶叫着,刀鞘已經快要不能制約它。呂歸塵覺得後脊麻,他想起那個地宮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劍,他覺得那刀活了,連帶着周圍的一切,都活了過來。令他更加驚惶的是,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軍帳很遠,此時他再回頭,背後只有一片大霧,濃得像是米漿。
他往回急奔了幾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見軍帳。他也看不見任何人任何東西,沒有什麼可以指引他方向,這片霧遮擋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呂歸塵愣了一會兒,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傳來的疼痛是真實的,他不是在夢裡。可是他覺得自己被封在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地方,在這裡一切都是靜止的,連他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影月依舊震動,呂歸塵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按着刀柄,全身的肌肉繃緊,閉上了眼睛。他看不見東西,與其這樣不如把精神擊中在聽力上,如果這周圍埋伏着敵人,敵人一定等待着他的輕舉妄動而起進攻,他如果不動,也就不會產生更多的漏洞。
這是來自他老師的教導,那個隱身在簾子裡的老人。他淡淡說來的對陣經驗此刻在呂歸塵心裡回想,緩慢地交織融會。
“總有一天,你會遇見這樣的事。那時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靜,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輕動。”老師曾經這麼說,“一動則分生死。”
呂歸塵此時詫異着這些似乎都逃不過老師的預料,冥冥中那個老人已經看見了呂歸塵的未來。
“琴聲。”呂歸塵在心裡說。
他確實聽見了琴聲,細軟纏綿地圍繞着他。呂歸塵分不清那琴聲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張琴在奏響,但是琴聲卻從四面八方每一處傳來。他不敢動,他咬着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這也是老師的教導。
“間或有琴歌飄忽,不知來路。此時你依舊不可輕動,琴聲歌聲,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殺人之器。你若聽見琴歌,敵人的進攻還未真正開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師如此說。
琴歌像是飄在細風裡的一條線,時而低迷,時而飛揚,全然沒有章法和節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呂歸塵覺得自己的神思漸漸開始迷茫,渾身輕飄飄的沒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經忘記了咬着舌尖不放開,可是又被影月長鳴的聲音驚破了腦海裡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也記不得時間的流逝,他想這是一個“境”,老師曾經提到過。
“那是秘儀之境,空虛之陣,無上下左右前後,也感覺不到時間變化。這樣的境,對於飛翔的羽人,他無論如何翻飛都觸不到地面,對於鑽地的河絡,他向着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溼的泥土,對於鮫人而言,就像水漲高一直高到天際,和天頂相接,所以他無法浮出水面,而對於人類,此時大地一望無際,再怎麼奔跑也沒有邊緣。”老師低聲斷喝,“然而秘儀之境是虛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殺不死你!”
呂歸塵想要放聲大吼。
“無法突破的時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驚四野。”老師也曾這麼說。
馬蹄聲遠遠而來,擊碎了空氣中縹緲混沌的寂靜。琴聲還在,卻變得凝重端靜,帶着一股威儀。呂歸塵可以分清琴聲的來處了,他轉頭看向那邊,許久,他看見一騎駿馬的影子。即便在北6也難得見這樣高大威武的駿馬,寬闊的胸膛像是一堵牆,它是純黑色的,長鬃飄擺,自霧氣中踏出的時候,霧沿着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線流走。它顧盼自雄,彷彿一位君王。
馬上端坐着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籠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裡,風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着一張精緻典雅的箜篌,卻不是南淮城裡常見的那種橫置膝上彈奏的式樣,那箜篌是一根彎曲如弓的木材,兩端包裹着黑得亮的牛角雕頭,琴絃像是弓弦那樣拉緊木材的兩端,並排的十餘根。那是豎箜篌,呂歸塵知道那是羽人的樂器,羽然也有時候高興了會在月下彈奏,她坐在樹枝上,裙角垂下,壓着樹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偉得令人驚異的從人跟隨着那匹黑馬,圍繞在它前後左右四個方位。居前的兩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舉漆黑的長幡,幡上用純色的銀繡出藤蔓似的花紋,飄飛中晃着呂歸塵的眼睛,長幡兩側垂下了銀色鏈子叮叮噹噹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悅耳。從人也皆穿着黑色的大袍,全身籠得看不見一絲皮膚,腳步迅捷,和駿馬前行的度絲毫不差。
他們飛奔而來,度極快,卻又飄逸得像是不費半點力氣。沒有人轉頭去關注呂歸塵,他們就要擦過呂歸塵的身邊而去。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繮繩,駿馬無聲無息地煞住,從人也跟着停下。他們就站在呂歸塵的面前,馬上的人扭頭,俯看着這個大孩子。
影月的鳴響尖銳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蘊含着彷彿巨獸呼吸的沉重聲音。馬上的人依舊輕輕地撫着箜篌的弦。
“這是你的刀麼?”馬上的人問,他的聲音低啞。
“是。”呂歸塵回答。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動,他感覺到強烈的力量來自對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馬上的人說。他摘去了風帽,火光照着他的臉,那是一個老人。他確實很老了,卻沒有一絲皺紋,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很多東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張白皙雋秀的臉看起來竟有種二十多歲年輕人的錯覺。
老人彎腰下去撫摸影月的刀鞘。刀鳴聲停止了,他手指觸到的瞬間,影月失去了躁動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呂歸塵四目相對,老人先是沉默,而後略略有驚詫的神情,最後他笑了:“荒蕪的武神啊,你流着珍貴的血,我曾聽人說起你的名字,卻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相見。”
呂歸塵無法回答。
“我在很遠的地方聽見了影月的聲音,就在猜測誰在這裡,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你確實是有資格站在我馬前的人,能在這裡偶遇,也許是神的指引,命運的輪轉。”老人枯瘦的手輕輕地在呂歸塵頭頂拍了拍,“很高興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長的時間來說話。當你血裡的力量更加濃郁一些,我們也許會再相逢,那個時候,我們之間或許會有一場精彩的戰鬥。”
他策馬而去了,從人們如飛翔般追逐着他。
一望無際的大霧裡,呂歸塵覺得膝蓋痠軟,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古月衣和程奎兩騎飛馳而來,直至楚衛軍主陣火焰薔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岡無畏和費安都已經帶着親隨的人馬匯聚到了這裡。更多的人馬一營一營的結隊完畢,向着大旗下聚攏,諸國已經有三萬餘人的大軍收整起來,排列爲四向防禦的方圓之陣,外排是矛手,其後是弓箭手,再後面是隨時準備肉搏出擊的步卒,騎兵被圍繞起來保護在正中央。
“這麼大霧?”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着周圍一片白茫茫,“地震了麼?莫不是鬧鬼?”
“息將軍,”古月衣躬身在馬上向息衍行禮,“貴軍營中可也是戰馬受驚?”
“不是受驚,是所有的馬都瘋了,虧得古將軍傳來消息,塞上馬耳可以讓它們安靜,否則現在我們的防禦已經分崩離析,離公若是輕騎出陣,就只有任其砍殺。”息衍還禮,神情鎮定,“古將軍,淳國晉北兩軍此次都以騎軍出戰,戰馬最多,營中還在騷亂麼?”
“要安撫幾千匹戰馬,只怕不是短瞬間能做完的,不過已經匯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帶過來助白將軍防守。”古月衣挑着劍眉看向霧氣裡,“不過這麼大的霧氣,嬴無翳只怕也不敢輕易出動吧。”
“有理。”息衍點頭。
此時楚衛的軍士們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列陣,在方圓之陣的周圍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設一柴堆,在柴堆上澆了廚下帶着用來做菜的牛油,點燃了。熊熊大火立即沖天而起,把周圍照得一片通明,霧氣看似也稀薄起來,只是隔着十幾步,依舊只能看見朦朦朧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倉促間哪裡得來的木材?”
息衍笑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向不遠處的白毅:“白大將軍說,此時必先點火,鎮靜軍心。所以我好不容易從營中帶來幾輛木城樓,全部被他劈來燒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隨即點頭:“不過幾輛木城樓不足以防禦,用來點火卻是上選。對於尋常軍士,看不見便無法辨認旗號徽記,無法調配,我們收整出來的幾萬人便是一盤散沙。白將軍所言不錯。”
息衍還是笑:“他當好人,燒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經習慣了。”
白毅像是沒有聽見兩人的話,只是靜靜地凝視着陣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着什麼。
程奎提着雙馬刀,刀尖看似無力地在兩側拖下,環顧周圍,眉間緊蹙。他是個粗魯的人,還很少那麼神情凝重,看起來都有點古怪了。
“程將軍是我們中最熟悉戰馬的人,淳國的馬場也是聞名東6的最好的馬場,不知道以程將軍的經驗,到底什麼樣的事情會驚動馬羣呢?”古月衣問道。
程奎想了一會兒:“天災。”
“天災?”
“地震、地陷、火山噴,還有海嘯都會讓馬羣驚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幾個馬場的戰馬都驚瘋了,咬傷了馬伕,跳出圍欄紛紛逃到附近的山上。我們當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馬羣蒐羅回來,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東的洋流水勢高漲,穿過天拓海峽的時候,聲音像是打雷一樣,海水涌上來,遠遠看見的人說,水牆有十丈之高,是罕見的事情,周圍的漁場和附近都農田都被沖毀,海水還從河口倒灌,附近的幾個鎮子都遭災了,又說是閩中的鮫人設下法陣驅動洪水,我國損失慘重。我是那時候派去收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着腳下的馬場被沖毀,心驚膽戰,覺得是馬救了我。”說到馬,程奎侃侃而談,神色認真。
古月衣讚歎:“程將軍是騎兵,也是愛馬的人。”
“我追隨將軍以前,是個馬伕。”程奎說得誠懇。他所說的將軍是淳國的名將華燁,也是華燁把他從一名馬伕提拔爲風虎騎軍的都統領。
“這裡不會有海嘯,更不會有火山,難道是地震?”古月衣轉向息衍。
“殤陽關建關以來,歷經數百年不倒也不損壞,是因爲這裡的地塊堅實,史書上從未見有地震的記載。”息衍搖頭,“我有種感覺,是什麼東西要來了。”
程奎渾身一顫,轉頭看着息衍:“我也感覺……是什麼東西要來了,可是那感覺,說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個寒戰,他沒有說,但是心底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沒有半點的區別,而那種不安在馬羣平靜下來之後,依然縈繞不去,而且越來越強烈。
“是什麼呢?”他低聲自問。
“是天災一樣的東西吧。”息衍低聲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見這個灑脫放曠的息衍正看着西南方,目光冷漠威嚴。
他吃了一驚,這時候,所有人同時聽見了琴聲伴着馬蹄而來。
此時的殤陽關內,離軍主帳之中,嬴無翳和謝玄相對,一言不地着棋。
兩人落子如飛,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須立即跟上,否則便算是推盤認輸。嬴無翳慢棋上和謝玄的功力相差太遠,快棋上偶爾能以亂取勝,所以喜歡快棋,不過謝玄五原世家出身,下棋從來都是講究運籌帷幄,不願意陪嬴無翳下快棋。不過白毅七日之約後,謝玄幾乎是從不解甲地巡視各營,防備聯軍的進攻,兩人除了下盤快棋,也是別無娛樂了
嬴無翳知道機會難得,所以棋力比平時更添兇悍,一步步緊逼過去,眼看這一局中盤就能奠定勝局,是他平生和謝玄下棋從來不曾有過的勝局,忍不住大喜。謝玄無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過他也知道主上好勝,便也只有硬着頭皮苦戰。
“謝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無翳大笑。
“公爺欺我沒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會連續犯下兩手大錯,這時候公爺的中盤早被我橫破,一點實地都不剩下了。”謝玄道。
“慢棋勝也是勝,快棋勝也是勝,你這個智將,腦子卻比別人滿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點吧?”嬴無翳還是喜氣洋洋。
“不錯,腦子慢也是弱點,不過,”謝玄話語一轉,“公爺的腦子比謝玄慢纔是對的。”
“怎麼說?”嬴無翳不解。
“武人爭勝在刀劍一揮間,想都來不及,只能憑着平日苦練的敏銳。將軍決勝在一陣間,一個令旗揮下,是對是錯,立刻就見分曉。諸侯決勝在十年間,十年時間,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長成,就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國力。而皇帝決勝一生不過一個決策,錯了便難以挽回。”謝玄緩緩道。
“一生一個決策?”嬴無翳皺眉,“怎麼說?”
“譬如風炎皇帝,是英雄罕見的皇帝。他兩次北征,行軍佈陣的方略流傳下來,便是今日的名將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蠻族七部被他打得節節敗退,不願意支持北征的諸侯也不得不捐助錢糧,堪稱是謀略的高手。不過他一生犯了一個大錯,所以風炎鐵旅兩次北征,不但沒有富國強民,而且搞得國庫空虛。”
“什麼大錯?”嬴無翳略有些不悅,他是征戰之主,對於白氏皇族雖然蔑視,對於薔薇和風炎兩位強橫帝君頗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該北征。以大胤的國力,那時即便雪嵩河一陣獲勝,也不代表可以一舉攻佔北都城世代統一南北。那時候蠻族七部中,還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戰場,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還未能拋開和青陽部的敵意。假設這些力量都涌到風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絕世的雄霸,大胤的諸侯傾家蕩產,也不過是和蠻族拼到兩敗俱傷,最後若是獲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蠻族趕盡殺絕,那樣得來的土地又有什麼用?得來的土地也不適合耕種,而我東6子民能夠去放牧麼?”謝玄搖頭,在棋盤上緩緩落了一子,“一生征戰,不過得一個霸王的虛名而已。”
嬴無翳聽得入神,不禁扣着棋盤思索:“那麼說,你看來北征不對?可若不北征,以當時蠻族青陽部兵勢強橫,仗恃虎豹騎和鐵浮屠之威,懷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當風炎皇帝之世,統一天下根本便是一個夢罷了,不必征戰也不必懷柔,任北6自立好了,留待子孫將來征討。以風炎皇帝的才具,當一個太平皇帝,國力由此強盛,不是問題。風炎皇帝錯在他起初便要一統天下,後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標還是錯了,又有什麼用?所以所謂皇帝,一生只要一個謀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還是縮頭做烏龜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選,腦子慢不是錯,動手快也沒有用。”謝玄一笑。
“好不容易當上皇帝,卻要當太平皇帝,還說烏龜皇帝也是謀略,叫人怎麼能甘心?”嬴無翳搖頭。
“可若歷代皇帝都是薔薇皇帝,誰供給他糧草兵勇來打一場又一場的陽關血戰?”謝玄比了一個手勢,“該公爺走了。”
嬴無翳一看棋盤,愣了一下,手裡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應招,此時卻怎麼也下不去了。謝玄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兩塊地盤間的要衝所在,他開始沒有留意這個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腳亂。
謝玄一聲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終於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個狐狸變的,”嬴無翳指着謝玄的鼻子,“我可看出來了,你引我說話,就是要慢慢想這步棋。我被你騙了,我也要慢慢想來,這一盤輸贏不算,你耍了詐術。”
謝玄哈哈大笑:“公爺看出來了,不過謝玄怎麼也只是個智將而已,耍點詐術不傷大雅。而謝玄希望公爺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謝玄有耐心等。”
“這盤輸了我不服,你剛纔說的風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無翳說到這裡,繼續低頭下去瞪着棋盤思索。
一名雷膽悄無聲息地入賬,半跪下:“公爺,城外起了大霧。”
“大霧?”謝玄微微思索,“仲秋時節,起霧不稀罕,而且十萬大軍圍城,每日每夜燃燒木柴,飛灰揚塵,逢着多水的天氣更加容易起霧。”
“是!”雷膽起身要離去,卻有些猶豫,“可是……”
“好大的霧!好大的霧!”帳簾被人掀起,張博大步而入,一疊聲都是抱怨,“真是見鬼的天氣!”
“真是那麼大的霧?”謝玄愣了一下,他剛從城上回來不久,本以爲霧氣不可能太濃,而他看張博的話裡,是極爲罕見的天氣。
“城門那邊對面不見人,下城的時候我差點撞在井欄上。”
“真有大霧?”嬴無翳濃眉一挑,“棋盤按着別動,我們出去看看。”
三人並肩出帳。一出帳,謝玄就愣住了,大帳周圍還只是淡淡的霧氣飄浮着,而當他望向殤陽關面南的城牆時,他看見濃密的霧氣像是一道水簾,正從高聳入雲的城牆上方下降,彷彿一道無比寬闊的瀑布。城牆上近萬人的守軍完全看不見身影,只有他們手裡的火把還能看見,周圍籠着一圈溫暖的光暈。
“什麼時候來的這霧?”嬴無翳皺着眉眺望。
“剛纔,一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牆邊了。”張博道。
“好重的霧氣。”謝玄低聲說。
“當然重,用得着你說,長着眼的都能看出來。”張博不屑。
“我是說沉重的重,”謝玄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般的霧氣輕而上揚,張博,你幾曾看見霧氣這樣水簾一樣往下掛的?”
他轉向嬴無翳:“倒是聞不見什麼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敵軍在用秘道的毒瘴。不過怎麼看都不是尋常的天氣。”
“公爺,大霧瀰漫,不如出城突襲!”張博道,他把霧氣爲何那麼重的話題拋在了腦後,躍躍欲試。
“白毅在幹什麼?”嬴無翳問。
“從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點燃,大概也是被霧氣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張博道。
“那是白毅在說他已經有了準備,”嬴無翳微微點頭,“確實是名將之材,張博,我要是給你五千雷騎,現在讓你出城一陣好殺,你願意不願意?”
“屬下定當不負公爺的期待!”張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張博一愣:“火把?”
嬴無翳在他膝蓋彎裡踢了一腳,冷笑:“你打火把,敵軍一陣箭雨就射得你陣形潰亂。你不打火把,騎兵奔馳,難保後面的不撞上前面的,還沒衝到白毅面前,就潰不成軍了。謝玄說我是個武夫,我還得多謝你,有了你這不動腦子的,我纔不是離國最不動腦子的武夫。”
張博腿勁極爲紮實,一頓就站住了,抓了抓頭:“公爺又消遣我……”
嬴無翳背手準備回帳,隨手點着謝玄:“本想在棋盤上消遣他,結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悶氣的份兒了。”
此時嬴無翳聽見身後傳來駿馬雄渾的嘶吼,他吃了一驚,猛地轉身。看見帳前的拴馬樁上,他的那匹炭火馬抖動長鬃對空嘶鳴,而後它強掙着繮繩,面向西南方,兩隻前蹄踏的,獅子般雄踞,分明是極爲警覺也極爲不安的樣子。幾乎就在同時,殤陽關各處均有戰馬的長嘶傳來,只是遠不及炭火馬的高亢。
謝玄也看見了,渾身微微冷。
“這樣……”嬴無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霧了,大概是那個人來了吧?”
張博緊蹙着眉頭,不說話。
“謝玄,你帶雷膽營,備馬,準備開城迎接!”嬴無翳低聲道。
“是!”
“慢!”嬴無翳一揮手止住謝玄,“張博去,謝玄,你留下來繼續和我下棋。”
他依然說着下棋,臉上卻已經沒有了遊戲的輕鬆,像是被冰封起來那樣冷森森的沒有表情。
“是!”張博應了。
“要禮敬!不可輕易!”嬴無翳補了一句。
“是!”張博按着刀,疾步離去。
嬴無翳轉身和謝玄回帳,謝玄謹慎地跟在他身後。
嬴無翳忽地站住,轉頭冷冷地和謝玄對視:“我們還要下一盤棋,要下得足夠雍容,等那個人進帳來看。我要讓那個人看看,我嬴無翳不會因爲他來幫我便喜形於色,我不拒絕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爲了天下向他俯貼耳,未免小看了嬴無翳。我憑着刀,一樣可以取得天下!”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程奎雙手握刀,手心盡是冷汗。他戰陣多年,衝鋒無數次,還很少犯這種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邊的息衍,看着這個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煙桿叼上,正擦着火鐮引燃火絨去點菸。而息衍的雙眼映着周圍的火光,亮得有些嚇人。
那馬蹄聲是對着方圓之陣的正中而來的,聽起來只有一匹馬,如果來的真是敵人,那麼在這個敵人眼裡,這裡結陣的三四萬大軍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條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圓大陣的陣心,一直去向殤陽關的城下。
“不是來歸隊的友軍麼?”程奎低聲問。
“有什麼樣的友軍會在這個時候彈着琴?”古月衣聲音冷澀,緊握刀柄。
“彈得還不錯,是越州的南呂之風,像是故意要說明自己是從越州來的。”息衍低低地笑,“離國的援軍麼?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馬在那個馬蹄聲前來的方向上,默默的,凝視着凝重的霧氣。
“弓箭手!”他忽地低聲道。
“在!”箭營的百夫長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過去!”
“是!”
霧中現出了一騎的黑影,白毅忽地放聲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軍士原本都隱蔽在盾牌後,此時數百人閃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擲出去。那些燃燒的火把在空中劃出明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向了來人的方位。那裡,一騎黑馬和四名從人被照亮了,他們繼續飛奔而來,彷彿御風而行,快得不可想象,馬上的人撥着箜篌。
琴聲悠揚。
“射!”百夫長大喝,數百支羽箭離弦,瞄準了同一個目標。
高大的從者閃到了黑馬的前方,他們雙臂上都套有銅盾。從者們揮舞雙臂,羽箭射在盾上濺起點點的火花,四面八方彈射出去。
百夫長靠着一張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見這樣擋箭的人,他們之間距離很近,箭極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難,別說擋開箭支了。
他臉色一變:“射……”
這一聲沒有完全出口,尾音變得虛弱無力,幾近呻吟。最前方擲出火把的軍士們像是傻在了那裡,他們身體搖晃了幾下,紛紛跪倒在地,向着西南方叩拜下去。隨後是箭營的弓箭手們,他們有的已經拉開了弓,可是繃緊的弓弦卻送不開,最終他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進泥土裡,有的射飛,還有的射傷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沒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湯的方圓大陣如大海被分開似的,自然而然地讓出了一條路,供那騎黑馬通過,那條路的兩側皆是跪下膜拜的軍士,連戰馬也撲倒在地,馴服地低着頭。後面的軍士想要越過他們去阻擋那匹黑馬,可是衝上去的人彷彿都在忽然間喪失了意志,臉上兇狠的表情消失,軟軟地跪倒在地。再後面的軍士再不敢涌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程奎也感覺到那一騎到來時的威儀了,彷彿君臨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宮,程奎也沒有感到這樣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畢竟是領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藉着疼痛惡狠狠地一咬牙,放聲大吼:“***都給我滾起來!***你們在跪什麼豬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將軍勇武可嘉,不過還是避開那個人的鋒芒爲好。”
他帶馬前行一步擋在程奎的面前,擋在了那個騎黑馬的人和程奎之間。遙遙的那個黑馬上的老人擡頭向這邊遞過了一縷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邊,只是被那縷目光掃到,就覺得渾身被冰水淋過似的一陣戰慄。
那一騎正在通過方圓大陣,從者們踏着塵土飛馳,渾身鐵甲錚然作響,馬上的人飄忽得像是一個影子。
古月衣看着遠處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着那騎黑馬的背影。程奎、費安和岡無畏彼此對視,都不甘心,卻又沒有人敢於對抗那人的威儀。如果領軍的人衝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麼在全軍將士面前,將再也沒有威嚴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邊的息衍。他忽然現息衍已經不在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陣中,看見一襲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雞的軍士們中急的穿行。整個方圓大陣只有息衍一個人在動,他腳下無聲,快得像是一道黑電,只有他擦着經過的那些軍士才能勉強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轅急忙喊他,息衍卻沒有回頭,息轅看見他一手緊握劍柄,一手扣緊劍鞘,劍在鞘中,含而不。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戰馬。戰馬長嘶,古月衣昂然出陣,他的戰馬穿過人羣,一直躍到那條寬闊的通道上,直追即將離去的黑馬。黑馬上的老人和四名從者被驚動了,在飛奔中回頭。
“破!”古月衣張弓搭箭,飛射如電。
他的箭遠不同於箭營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離弦就帶着一股令人心驚膽戰的尖嘯。箭勁雄渾,箭路筆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從者已經來不及揮舞沉重的銅盾,最後一人忽地煞住,筆直地站住,迎着古月衣的箭伸手,套着鐵籠手的五指張開。
箭準確地射進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鐵籠手的防禦,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盡了力量。
從者定定地站着,紋絲不動,彷彿完全感覺不到受傷的疼痛。片刻,他縮回手,以另外一隻手摺斷箭桿,扔掉箭頭,把連着箭尾的半支斷箭也從傷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裡。
此時,黑馬和其他三名從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遙望,微微點頭:“不錯,作爲一個普通人,你算是很強的了。”
“還沒完!”拉住戰馬的古月衣冷冷地說。
他說完這句,**的戰馬全身痠軟,整個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驚,隨即黑色的影子從距離他極近的地方飛躍而起,空中劍鳴如扣銅鐘,接近老人的時候,偷襲者腰間的古劍也無法再保持平靜。劍出鞘的時候,青色的鐵光揮灑出半弧,度、時機、位置,都精確得難以防禦,古月衣的一箭引開了從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這個剎那。
老人的琴聲止息,黑馬人立起來奮力踢動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擊退息衍。
還是那名受傷的從者,他和息衍一同躍起,他從老人的馬背上拔了劍。他的劍長度是古劍靜都的兩倍,劍脊厚如砧板,寬闊的劍身過成年人一隻手掌的寬度,看光澤是純粹的青銅鑄造,它的重量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人所能揮舞的,更像北辰廟裡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從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來,根本就是一個魁梧的戰神,他揮着這樣一把森嚴的巨劍,度也並不亞於息衍,兩柄劍在空中撞擊,“嚓”的一聲。
息衍借勢翻身,在從者沉重的身體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劍尖點地,黑色的血沿着劍脊慢慢融入土裡。
從者揮舞巨劍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銅劍落在了他的腳下,一潑小小的血霧從傷口裡噴涌出來。從者依然沒有任何疼痛的反應,他以另外一隻手用力掐住斷臂的臂彎處,防止失血過多,然後低頭退回了黑馬的旁邊。
“你比他強,”老人威嚴地問,“你是誰?”
“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你們這些目中無人的東西,還以爲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舊穩操着勝算麼?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橫劍,聲音冷冷的。息轅從未聽過叔叔用這樣殺意畢露的語氣說話。
老人擡頭看向前方,火把圍繞中,白毅立於白馬背上,手中銀灰色的長弓漲滿,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臉上沒有表情,雙臂紋絲不動,有如鐵鑄。
老人和他的從者們似乎都被震懾了,方纔古月衣箭,距離老人更近,可是從者依舊能靠損傷一隻手輕易地擋下,而這時的白毅卻讓他們站在那裡不敢挪動,似乎那箭鏃上的銀灰色寒光抽走了他們的魂魄和膽量。周圍的空氣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老人低頭看了一眼橫劍的息衍,微微點頭:“古劍靜都,那麼是御殿羽將軍息衍閣下。”
他又轉向白毅:“長弓追翼,那麼遠處的必然是御殿月將軍白毅閣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說話。
“真是巧妙的戰術配合,我聽說過被長弓追翼鎖住的結果,那是一張無從防禦,也無從躲閃的弓。”老人說,“息將軍以尊貴之身,冒着絕大的危險和我的從者搏殺,爲了引開我身後的從者,換取白將軍瞄準我的機會,真是難得的戰術。”
他身後的從者們緩緩地彼此對視,似乎以眼神傳遞着什麼信息。
“不要在長薪箭下冒險。”老人輕聲說,制止了他們的圖謀。
“不過白將軍,你確實是可以威脅我的人,然而在這種霧氣之下,你這一箭有自信可以殺死我麼?”他問,“如果沒有,何不把這場戰鬥留到將來呢?”
息衍也調轉頭,看着立在馬鞍上的白袍將軍。依舊是死寂,白毅拉弓瞄準的動作完成之後,彷彿一塊石頭,連呼吸也沒有。
“我沒有絕對的把握。”白毅終於開口。
“那麼這次謝謝白毅將軍,如果白將軍的運氣好,我們很快還會再見。”老人點了點頭,“一天之內,看見了三個讓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見,你我可能都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白毅緩緩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這作爲小禮留贈給白將軍。”老人淡淡地說。他猛地揮手震動全部琴絃,他彈琴的時候慢而悠揚,此時卻是雷霆般的諸弦齊鳴。清厲的琴聲在夜空中彷彿刀子一樣飛揚出去,不可思議的,他琴聲所到,濃郁的霧氣立刻變得稀薄起來,失神跪倒的軍士們紛紛清醒過來,茫然地看着周圍,握刀的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刀柄上盡是溼漉漉的,披着棉甲的士兵則感覺到渾身甲冑黏在身上,沉重不堪,彷彿剛剛在一場微雨中行軍。而沉悶的空氣卻變得清潤,讓人腦海裡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爲剛剛做了一場大夢。
老人立馬在萬軍陣中,遙遙地向着白毅躬身行禮,復而環顧諸軍,調馬離去。
沒有人敢於阻攔他,他的目光聖潔威嚴,不可侵犯。
殤陽關的城門洞開,數百名雷騎放馬出城,老人的隊伍和雷騎的隊伍相遇,雷騎圍繞了黑馬,把他保護在中央,向着城門疾退卻。而那名失去手臂的從者跟隨在黑馬之後,步伐依舊是流星一般。
嬴無翳的棋子落在棋盤中央,吭然有聲。謝玄拈着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滿懷心事的樣子,國師來之前,我們還來得及再下半盤棋。”嬴無翳低聲道,然而語氣嚴厲,似乎爲屬下的分神不滿。
“來的是敵還是友?”謝玄低聲問。
“要想一統天下,需得千萬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許是我的對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條船上,則用人不疑。”嬴無翳道。
“怎麼判斷彼此在一條船上?有人看起來微笑,暗中握刀,別有所圖。”謝玄忽地一揚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無翳微微搖頭,“因爲你分不得神,便如我從未懷疑過你,雖然你的聰明十倍於我。這個道理,將來你會懂。”
張博進帳,半跪於地:“國師雷碧城先生在帳外求見。”
“我離國的貴客遠道而來,卻那麼拘謹?”嬴無翳將棋子投回盒子裡,“有請。”
張博轉身掀開軍帳的羊裘簾子,穿着黑袍的老者輕飄飄地踏入,他的黑袍長至足下,高至頜下,領口以生鐵片保護,只能看見一張似乎蒼老又似乎年輕的臉。他緩行至嬴無翳和謝玄的棋盤前,恭謹地半跪下行禮。
“看見我的戰馬驚懼,就知道是國師來了。”嬴無翳推開棋盤,“國師每次駕臨都有異相,這次是不是也驚動了白毅?”
他這麼說的時候微笑,撫摸着下頜褐色的微髯,目光卻是冷冷的。
“當日國主見我不驚,如今白毅也不驚。”雷碧城回答,“本來準備橫穿敵陣,代國主示敵以威儀。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險些身陷在他的大陣中。”
“看來白毅又和我平分了這一局的秋色。”嬴無翳示意謝玄起身,對雷碧城比了一個手勢,“國師上座。”
“國主是人王,白毅是軍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軍王?”嬴無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確實是軍王,我卻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說起來,霸王吧?國師不辭千里,忽然駕臨,是前來助我的軍威麼?以國師的秘術,對我軍是極有裨益的。”
“國主恕臣下擅離職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見離開九原迎接國主軍駕,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無翳一挑眉,卻不請他起身。
“墨離縣侯的反意已經明朗,如今的九原城裡動盪不安,聽說國主軍駕被白毅阻擋在殤陽關下,人心更加變動。長公子已經不能彈壓諸大臣的勢力,大臣中有人已經準備開城迎接墨離縣侯。而墨離縣侯部下雖然不多,要擊潰九原城的守軍卻不難,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經混在請願的民衆中駐紮在九原城下,形勢一觸即。我本應守護長公子,但是情況緊迫,不得不來這裡告知國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國主請饒恕我的妄爲。”
嬴無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兒已經敢於動用兵力了?看來這小東西沒有讓我太失望,比他那個卑鄙卻懦弱的父親要強。”
“如今的形勢,只有國主軍駕親臨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國主的軍威下作亂!”雷碧城斷然道。
嬴無翳斜覷着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聽說我的侄兒敬你若神明,曾經連續幾個月在九墟神宮外,沐浴齋戒,請求你賜他以神啓。國師對我忠誠,卻沒有考慮過如果我的侄兒登位,他對國師的禮敬只怕還勝過我麼?”
“天地間只有一個神,神把啓示給予他所鍾愛的人。怎麼是我這樣的人能夠賜予的?神俯視着離國,這是離國即將強盛的時代,而神已經把啓示給了國主,就不會再賜予其他人。所以墨離縣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僕從,不敢爲了俗世的禮敬而背棄他的意志。”雷碧城低聲道。
嬴無翳沉默了一會兒,一揮手:“國師請起,國師對我國幫助極大,是我嬴無翳尊貴的朋友,在這個內亂外敵皆有的時候,國師如此忠誠果敢,顯得更加難得。”
雷碧城搖了搖頭:“恕我直言,我並非忠誠於國主,我的生命已經奉獻給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勝利賜予離公,任誰都無法阻止。我們這些匍匐在神腳下的人,不過是驚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喚,實現他的意志。”
“那麼這一次國師又帶來了神的旨意麼?”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肅然,“國主有一場危難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難,每時每刻都在眼前。”嬴無翳不動聲色。
“那麼我想問國主,這一次即便國主可以從殤陽關脫出,是否也必須冒着巨大的損失?城外白毅十萬聯軍,縱然國主麾下軍士悍勇,也難保不被羣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帶的赤旅軍團防禦華燁的風虎鐵騎,到時候若不肯投降,也是註定要損失掉的。國主帶了殘餘的兵馬,還要沿着北邙山迂迴,取道滄瀾道回國,到時候也許墨離縣侯已經以兵變拿下了九原城。國主到時城門不開,而白毅大可以領兵在後面追殺,離國其他城市還未來得及響應國主,國主已經被前後夾擊。”雷碧城直視嬴無翳,“這些國主想過麼?”
嬴無翳沉吟片刻,微微點頭:“這個危險我離開天啓之前就已經想到。”
“那麼在國主的計劃中,該當如何應對這種困境呢?”
“這是賭博。”嬴無翳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因爲帝都對於我們,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進出的資貨都被諸侯封鎖,我們無法壯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卻無法用他來威脅敵人。必要時,這些諸侯大可放棄皇帝讓我一劍殺了他,再殺進天啓來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賴以起家的南蠻諸部,就會被活活困死在天啓,再無可以呼應的力量。所以這一次我本來準備急行軍,在諸侯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衝出殤陽關,最多是曠野相遇,即便是一戰,還可以繞過敵陣的封鎖回國,不至於損失巨大。卻沒有料到白毅的防禦這麼堅實,我沒能及時衝出殤陽關,現在心裡也後悔。”
“國主所想,是如果急行軍回到九原,趁着墨離縣侯還未來得及起事,便大軍入城。那時候以國主的軍威,動搖不定的臣子勢必立刻歸順在國主的軍旗下,墨離縣侯的謀反自然而然煙消雲散。這就是國主所謂的賭博吧?”
嬴無翳點頭:“國師知我。”
“可是國主難道沒有想到,墨離縣侯的反叛,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圈套,引得國主離開天啓。所以白毅早已在殤陽關前設下了重重大軍,以國主‘嶽峙雷行’的戰術,卻不能脫出殤陽關。而墨離縣侯只是暗中蓄積兵力,並不急於和長公子在九原城下開戰,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緩緩說道。
嬴無翳恍然大悟:“這是引我回國的誘餌!我擔心嬴真不能守國,就會急於破圍,那樣正中了他們的圈套!”
“不錯,所以墨離縣侯是在等待,國主不動,他也不動,而諸侯亦然。我來的路上已經聽說白毅約了國主七日破城,這未必不是一個逼國主儘快突圍的計策。”雷碧城揮手袖子拂過棋盤,“所以這一陣若是一盤棋,還有無數的後招沒有顯露出來。國主在邊角地上所見的廝殺,只是敵人爲了在中盤絞殺我們所放的煙幕!”
滿盤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響。
謝玄站在旁邊,聽到這裡,微微心驚。這些他不是沒有想到過,可是他也知道諸侯間素來也不和諧,鉅鹿原一戰,諸國聯軍如果不是各自爲陣,本不會被離軍衝擊得分崩離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實施這樣龐大的計劃,勢必要有一個腦在幕後運籌帷幄,以謝玄所知,東6朝野卻根本沒有這樣一個掌握絕大的權力卻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協調諸軍和墨離縣侯配合他,也是有心無力。所以謝玄敢於勸嬴無翳冒險歸國。而雷碧城帶來的消息卻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測。恰恰在這個時候,墨離縣侯引兵不的圍困着九原城,使得這個局面越來越像一個巨大的誘餌。而隱藏在幕後操縱的那人,謝玄心裡覺得隱隱約約看見了影子,卻摸不準那種感覺。
他不喜歡雷碧城,卻被他的分析說服了。
嬴無翳也不說話,看着如今空蕩蕩的棋盤,沉思良久,微微地點頭:“那麼如今的選擇,我們可以退回天啓城固守。要麼,就是率先引兵突圍。如果我們行軍足夠快,我的侄兒未必敢於謀反,因爲在他還未在九原城站穩腳跟,我們便已經軍臨城下。而諸侯若是來不及追上我們,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前者是下策,後者是中策。”雷碧城斷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無翳猛一擡頭,目光灼熱:“什麼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盡誅白毅的大軍!”雷碧城低喝。
嬴無翳、謝玄和張博都是悚然一驚:“盡誅白毅的大軍!?”
他們面前是兩倍於自己的大軍,山陣、風虎、出雲、紫荊長射,均是東6頂尖的強兵。而領軍之人無不是聲威赫然的人物,當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許爲“軍王”的白毅,即便以他們的傲氣,也不敢抱戰勝的想法,平安突圍已經不是容易的事。
“國主曾經冒千古的奇險奪下帝都,成就功業,那麼殤陽關爲什麼不可以成爲第二個奇蹟?”雷碧城幾乎是在質問,“或者國主已經失去了年輕時候的勇氣?”
嬴無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視雷碧城,目光中隱隱一股怒意。稍頃,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麼國師來這裡,就是要教給我盡誅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準備充分,我有什麼面目在最危急的時候私自離開九原城來面見國主?”雷碧城反問。
“你有那麼大的信心?”嬴無翳喝問。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擋。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獅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鋼鐵般的意志。一切的敵人都將在他的面前化爲齏粉,彷彿遭到雷霆的懲罰!神的眼睛在天空裡俯視他,奇蹟跟隨他而行。神曾爲了拯救河絡一族而劈開大山,也會爲了他所選中的人把殤陽關變成白毅的森羅地獄!即便是軍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聲音高亢,彷彿唱頌,“而國主,便是神選中的人!”
他猛地低頭:“請國主摒退其他人,我將把神的旨意傳授給國主!”
嬴無翳點頭,揚手一揮。謝玄和張博半跪行禮,一齊退出軍帳。
兩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風吹拂。方纔濃重的霧氣此時已經消散得一點不剩,嬴無翳的戰馬平靜地站在遠處打盹,似乎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生過。四名魁梧如巨神的從者默默地站在帳外,不出一點聲音,甚至感覺不到他們在呼吸。沉重的鐵甲籠罩了他們全身,沒有半點皮膚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沒有了,袖子空蕩蕩地飄着。謝玄和張博一出帳,恰好站在這四個人之間,從者們卻沒有一個扭頭去看他們。這些從者根本就像是鐵鑄的人偶,本應該立在墳墓前守護墓主的安寧。
張博瞥了他們一眼,扭頭去看謝玄。謝玄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說。
兩個人走出一段距離,張博才壓低了聲音:“國師帶來的方略……盡誅白毅的大軍……可能麼?”
“自從他來到離國,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實可行,這一次只怕也不會例外。”謝玄道,“我想公爺已經被他說服了,現在不必在多說什麼。”
兩人又走了一段,周圍靜靜的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微微的風聲。謝玄忽然站住了,張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着謝玄沉默的回頭,去眺望遠方的軍帳。
“怎麼?”張博問。
“不知道怎的,每次見到這個人,我都有種衝動,”謝玄壓低了聲音,“想要一劍殺了他。”
“我也一樣!”沉默良久,張博道。他和謝玄對視,目光中不無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