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
有風塘,深鬱的桐影到了夏末的時候已經泛起了墨綠色。姬野站在屋檐下,涼風習習。
他得以見到息衍的時間並不多,在有風塘就更少,雖然他本該是息衍的貼身衛士,可是將軍行蹤不定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坐在禁軍軍帳中的多半是息轅。這次卻是息衍的忽然召喚,讓他有些擔心,不知道是否最近東宮裡面禁軍裡的混亂都傳到了將軍的耳朵裡。
“進來吧。”息衍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姬野踏進中堂,看見端坐在案前披閱公文的息衍。息衍並不看他,隨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讓他坐下。
“今天找你來,知道是爲什麼麼?”息衍的聲音淡淡的,臉上也沒有表情。
“不知道。”姬野搖了搖頭,心裡更虛,光憑鬥毆這一項,或許就夠撤銷他的軍籍了。東宮紫柳營一直是世家子弟的樂土,偏偏他是個全無背景的平民。
“你是東宮駐守的禁軍,我問你當然是查詢東宮的防禦!”息衍一邊走筆如飛,一邊搖頭。
“哦!”姬野鬆了口氣。
“東宮現下禁軍一共多少人?”
“一共三百八十名,還有駐守祖陵的五百驍騎,加起來八百八十。”
“嗯,”息衍點了點頭,“駐守祖陵的五百驍騎軍紀如何啊?”
“這個……”姬野猶豫起來,東宮禁軍遠離禁軍大營,到不了息衍手中,又不聽三軍將領拓拔山月的調度,祖陵的五百驍騎雖然是比紫柳營的紈絝好些,不過也是一團黑墨,要讓他說好,他也覺得難以出口。
“看來是沒什麼好轉了。”息衍並不見怒氣,“前些日子祖陵鬧鬼的消息在南淮城裡傳得很囂張,到底是驍騎們透出來的,還是紫柳營的人?”
“這個……”姬野還是啞口無言。
東宮遠在城郊,和祖陵比鄰,令儲君守衛祖陵,是下唐的舊俗。也許是太過偏僻,東宮鬧鬼的消息就從來沒有斷過,起初百里煜說死也不肯住在東宮了,百里景洪迫不得已才令世家選送了一批女孩兒陪他。不過除了百里煜的倆楓園裡人多,東宮還是個荒涼的地方,夜深人靜的時候,別說女侍,內監都不敢四處走動。
“祖陵也是百里氏分家的宗廟,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不要傳到國主耳朵裡纔好。所以我看駐守祖陵的驍騎要撤換一些,我已經從禁軍中抽調了一些得力的人手,這幾天就要安排進去。驍騎的統領也是遊擊將軍幽隱吧?”
“是!”
“你拿我的手書,讓幽隱把這些人安排去祖陵一帶守衛,再有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聞,”息衍擡眼看了看姬野,“五百驍騎連同幽隱我全部撤掉!”
“是!”
息衍在寫完的信上印上自己的印鑑,遞給姬野:“去吧。”
姬野收下了,想要退出去,忽然聽見息衍淡淡地在背後說:“玩可以,不過不要太瘋了,尤其是不要拐帶金帳國的世子到處跑。金帳國的少主,禁軍的青纓衛,爲了一個書館的女伶和堂堂的遊擊將軍當街大打出手,我也真是服了你們。”
姬野不敢吭聲,縮了縮腦袋,當作沒有聽見,一溜就不見了影子。
息衍在他身後擡起頭來,笑了笑:“北6瀚州未來的主人,竟也真的心甘情願跟着這個小子跑東跑西。”
“叔叔。”息轅進屋來。
“這麼早就晚飯了麼?”息衍看着窗外西斜的太陽。
“不是……”息轅的神色有一絲緊張,“有客人。”
“有客?誰會知道我回來了?”息衍微微地皺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沒有等待通報,緩緩地踏進了中堂,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邊。
“你下去吧,”息衍對着侄兒擺了擺手,而後轉向老人,“翼先生爲什麼會急着來這裡?”
“爲了那柄劍。”
“我剛剛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還沒有更加翔實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邊。他的指間似乎捏着什麼,穩穩地放在了一頁信箋上,可是息衍卻看不見,只能聽見那個東西摩擦着紙面的“嚓”的微聲。他心裡完全明白了,不再說什麼,只是望着窗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
“她死了麼?”息衍低聲問。
“還沒有,我饒過了她這一次,但是如果你想她活得更長一些,”翼天瞻的聲音冷澀如冰,“就去跟她談談。”
“三杯出尺劍,鼓罷驚潛龍;青山融碧血,獨嘯水雲中!”
先生的醒木在桌面一擊,手指在長琴絃上掃過,他長身立起,也不回頭一顧,徑自掀開簾子走入臺後。醒木聲和琴聲猶然不絕,如同雷後清雨,嫋嫋然無窮無盡。
樓上樓下靜了一刻,雷鳴般的掌聲忽然響起,夾雜着叫好聲和呼哨聲。
“看我三尺劍,一鼓驚潛龍!好啊!”二樓垂着紗幕的雅座中,有人放聲長嘯。
有僕役捧着滿盤的銀毫散上臺去,滿地銀光跳躍,在地板上叮叮噹噹響成一片,臺下更加歡騰,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在無邊的歡鬧中,織金的軟鞋無聲地踏上樓梯。女人低着頭,沿着過道走到最裡一間空着的雅座裡坐下。一陣含着水氣的花香在走道上飄過,引得雅座裡的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最後只看見曳地的淺紫色裙裾消失在盡頭。
這是一間小小的白紗籠成的閣子,可以坐三四個人,現在卻只有她一個。
“你來遲了,錯過了出彩的一段。”右手的紗幕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是麼?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想不到那麼熱鬧,這次爲什麼不在酒肆?”
“這是說演義,市井裡的粗人喜歡的東西,英雄美人,生離死別,很熱鬧的。宮裡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錦,香料用的是龍涎,大概沒機會見到這種場面,不過來一次南淮不聽一場演義,也算了白來了。我怕你還沒來得及見識,就沒有機會了。”
女人的雙手無聲地滑進衣袖裡:“將軍的意思,我聽不明白。”
“你見過蒼溟之鷹了?”
“見過。”
“以蜘蛛絲想去殺蒼溟之鷹,我勸你還是不要冒險。”
“嗯。是他讓你傳話給我麼?”
“他要說的很簡單,想必你也都知道,我來這裡,只是想勸你離開。”
“離開?”
“幽長吉爲什麼選擇你守護這柄劍,我不知道。不過,”息衍頓了一頓,“你不是一個天驅,甚至算不得一個武士。也許每一代都會有一個人留下來守護那柄劍,但是這個人不該是你。”
“那是誰呢?是你們麼?你們這些殺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會,低聲苦笑。
“爲了什麼呢?只是因爲他救過你,所以你對他有情?”
“爲什麼……怎麼說呢……我不過是回想起他的聲音,所以那麼多年,我那麼想回北方的山裡去,可是卻踏不出南淮城。人心真是永遠學不懂的東西,包括自己的心。將軍只是想要那柄劍,何苦那麼苦苦地探究呢?”
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敵人,那麼多年,你是唯一一個我看不透的敵人。”
“所以你至今都沒有動手,是麼?”
息衍嘆了一口氣:“你守不住的。你的蜘蛛絲殺不了蒼溟之鷹,我也不是他的對手。你已經守護那柄劍十四年了,永遠都沒有完麼?你一輩子就想這樣?”
“一輩子……”女人輕輕地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着園子裡的花開了,我常常會想,我就像園子裡那些花,其實一生只開一度。我開花的時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鬆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其實那柄劍,或者什麼天驅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個人而已。”
“還沒有厭倦這種腥風血雨的日子麼?”
“將軍在說笑了,掀起腥風血雨的,是將軍這樣的男人才對吧?”
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葉城裡買了一棟房子,就在清冶湖邊。不是什麼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沒有漆飾的松木建構,白綿紙糊的門窗。木質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氣,冬夏都很乾爽。還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開來,外面就是棗子林,然後是一望無際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陽升起,則是淡藍。有沒有興趣去住在那裡?”
“只要我告訴你蒼雲古齒劍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這裡,是不是?”
“我會爲你辦好新的行牒,晉北國對於天啓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沒有人會知道你的來歷。你們生來不就是該像雲一樣在空中飄流麼?無論天羅還是天驅,始終不該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腳。”
女人笑了起來。她一笑,就像是晚來的春雨打落滿樹的花那樣,點點滴滴都是春情:“將軍爲我買了房子,幫我離開這裡,在晉北那種苦寒之地居住。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空,春暖花開的時候可意憐奴,來看我一下,少住幾日呢?”
“大概不會。”
“以前倒是也有人說要帶我離開這裡遠走高飛呢,難道將軍是個薄情的人,要讓我獨自一人遠走高飛麼?”女人還是笑。
息衍也不生氣:“園子裡的那些花,一生只開一度,你剛纔自己說的。”
女人不笑了,低下頭:“就算我願意,幽隱怎麼辦?”
“放棄吧,你難道不明白,那個孩子根本不像他的父親,他沒有他父親的勇氣。而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已經是百里景洪的了。在野心家的手中,絕不會有真正的天驅成長起來。”
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驅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驅下了對我丈夫的格殺令,而百里景洪收留了他的兒子。”
“百里景洪爲什麼收留幽長吉的兒子,我也不清楚,不過據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絕說不上什麼寬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圖。你是寄居在虎窩中求生。”
“虎窩……世上哪裡不是虎窩?”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嘆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來就該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來。
許久,她低聲說:“我會仔細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剩下的時間不太多了,蒼溟之鷹已經決定動手,我們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裡會有一輛黑色的油篷馬車等在紫樑街東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蒼溟之鷹都會在那裡。”
“你們兩個人怎麼能闖東……”女人說到這裡忽地煞住。
“東宮祖陵,是麼?”息衍的聲音從輕紗那邊悠悠地傳來,“其實無論是我或者蒼溟之鷹,早就確認了那柄劍的位置,龍血骨結咒印只要還在,一般人就別想踏進咒印的劍圈。下唐還沒有能夠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師吧。”
“好吧。爲什麼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還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過的生日不過百數,錯過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說話,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樓梯邊,聽見了背後的聲音:“瞬卿。”
“將軍還有什麼事麼?”她停下,並不回頭。
“我只是忽然覺得我對你的背影那麼熟悉。仔細回想,每次我們有約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搖着頭,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頭。”
女人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許久許久,而後緩步下樓,終於還是沒有回頭。
書館內的喧囂還在繼續,一段《驚龍傳》說到了最精彩的地方。簾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來。街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夥計牽上了客人的黑馬。客人翻身上馬,黑馬馱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側,他啜飲着罐中的米酒,低着頭,似乎在想着什麼。
風來,一樹的花紛紛灑灑地落下來,落在女人的頭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女人的手從衣袖中滑了出來,指間夾着銀色的短刃,捲曲的刀頭帶着森冷的弧度。她凝視着刀鋒的一線光,再看向小街的盡頭,那個背影已經不在了。
“息衍,也輪到我看你的背影了,”她輕輕對自己說,“這樣我們終於算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