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心想哪有這種故事?剛認識,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又走了。可他忍住了,沒說話。
“後來他長大了,當了兵,有名了,可是吃了很多苦。他想着小時候認識的薔薇公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就跑回小時候的地方去找她。可是他找不到了,”小舟輕輕地說,“他跑到那裡,發現那裡只剩下一片燒焦的農田。”
“那薔薇公主呢?”姬野問。
“她其實就住在薔薇皇帝當兵的那個城裡啊,”小舟拿紅衣的人偶搖了搖,“可是她變得很有名,她被賣到了青樓裡。薔薇皇帝也聽過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朋友。”
小舟拿出白衣的人偶來:“文純公子很愛薔薇公主……”
“等等!”姬野打斷了她,“他們不是兄弟麼?還能搶兄弟的女人?”
“可是他很愛她啊,”小舟把紅衣的人偶和白衣的人偶放在一起,“她也很愛他。”
她又把藍衣的泥偶和紅衣的泥偶放在一起:“可是他也很愛她,她也很愛他。”
姬野覺得腦袋裡有羣蒼蠅嗡嗡地叫。
“那時候文純公子還不認識薔薇皇帝,文純公子想帶着薔薇公主一起離開城市回鄉下。可是薔薇公主不願意,薔薇公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好的女人,再也不能回鄉下了。她回了鄉下,見到小時候喜歡的那個男孩,就會很難過。”小舟說。
“不好的女人?”姬野愣了一下。
“可是文純公子還是對薔薇公主很好,誰都知道文純公子喜歡薔薇公主,他是那個城裡最有名的人。文純公子那時候認識了薔薇皇帝,他們兩個都是有志向的人,覺得要建立新的國家,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他們就變成了最好的朋友,”小舟把白衣的和藍衣的人偶湊在一起,“他愛他,他也愛他。”
姬野一擺手:“慢着!不要老是愛來愛去的,兩個男人,愛什麼愛?”
“愛就是很喜歡啊,不想離開啊,看到他就會安心啊。”小舟眨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姬野。
姬野又是一愣,良久點了點頭:“你往下說。”
“文純公子覺得薔薇皇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應該帶他見見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就帶薔薇皇帝去見薔薇公主……”
“那完蛋了!”姬野大聲說。
“他們三個人就見面了。”小舟把三個人偶放在一起。
“那後來呢?”姬野問。
“後來薔薇公主對薔薇皇帝說,你是一個生來就要奪取天下的人,不能娶一個不好的女人,我們小時候已經相遇了,就記着那時候的好日子吧。我不能把自己交給你,就幫你得到天下。她就返回去勸說文純公子幫助薔薇皇帝,她說薔薇皇帝登基的時候,她會跟着文純公子回到鄉下。”
姬野心想好離譜的故事,兩男一女扯在一起,跟天下大事又有什麼關係?而且他常聽說書先生講的那些《四州縱橫薔薇帝應神感》、《長戰錄七十二勇士斬白河》跟這段歷史似乎全沒了關係,天下就變成了三個愛來愛去的男女的戲臺。
“可一個女人怎麼能幫他取得天下?”他還是忍不住問。
“因爲有文純公子啊,而且她是最有名的女人,連皇帝都傾慕她,她知道很多很多很秘密的事。”
“那個文純公子真的戴着烏龜帽兒就答應了?那薔薇皇帝不是也戴了烏龜帽兒?”
小舟大概是不懂南淮人所謂烏龜帽兒的意思,愣了一下說:“文純公子答應了,但是文純公子說我不會和你去鄉下了,我終生不再見你。後來文純公子果然不再見薔薇公主,也不再見薔薇皇帝。他每次有什麼計謀,都寫在紙條上讓人送給薔薇皇帝,他們就在一個軍營裡,可是終生不再相見。”
“爲了一個女人搞成這樣,真不是英雄!”姬野說。
“可是怎麼辦呢?他們幾個沒有想出辦法來啊。”小舟說。
“再後來呢?”
“再後來文純公子就幫薔薇皇帝出了很多主意,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每個主意都很好,薔薇皇帝的勢力越來越大。薔薇皇帝很想娶薔薇公主,可是薔薇公主也不答應,薔薇皇帝覺得是文純公子的緣故,心裡很恨文純公子。文純公子出征時就住在他旁邊的帳篷裡,總是想着薔薇公主。他想天下大事就要定了,可是他忽然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心裡很難過。”小舟把藍衣人偶和白衣人偶放在一起,把小小的手掌隔在他們中間,表示他們永不相見。
“文純公子想得太多,患了夢遊的病。有一天晚上他夢遊着要去找薔薇公主,他夢見自己在戰場上去救她。他就提着劍進了薔薇皇帝的軍帳裡,薔薇皇帝醒來看見提着劍的文純公子站在自己牀邊,就拔劍殺了他。”小舟把白衣的人偶放倒。
姬野默然。
“文純公子從夢裡醒來,見到了薔薇公主最後一面。大家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了,文純公子說又能看見她自己很開心,就死了。薔薇公主卻很傷心。薔薇公主說自己答應了要幫薔薇皇帝取得天下,現在陽關就在面前了,突破陽關就能打進帝都。薔薇皇帝說那是不是他當了皇帝薔薇公主就會留在他身邊,他是皇帝了,天下人誰敢說薔薇公主不好的,他可以都把他們關起來。薔薇公主說是,可她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小舟把紅衣的人偶轉過去,背對着藍衣的人偶,“薔薇公主想的是當她幫着薔薇皇帝當上了皇帝,她就會帶着文純公子的骨灰回鄉下。”
姬野忽地想起出徵之前羽然問他的問題來。是了,大概就是這樣吧?所以那個皇帝死了十萬人要攻克這個城關,因爲他離開自己的幸福只差一步了。他想着七百年前在這個城關外,矢石如雨,穿空而過,咆哮和哀嚎混響,男人們踏着血衝上城樓。
“再後來呢?”他問。
“後來她就死啦,沒能看見薔薇皇帝登上皇位。”小公主把紅衣的人偶也放倒。
“再後來,他也死了,雖然登上了皇位,可是沒有娶到薔薇公主。”小公主最後把藍衣的人偶也放倒,輕聲說。
“所以老師說,”小公主忽地朗聲說,“這個故事說明,人和人之間本沒有什麼恩怨,只是大家都會因爲自己的緣故傷害到別人,就變成了敵人。如果懷着不信任的心,最好的朋友也會反目,如果薔薇皇帝不懷疑文純公子,文純公子不忌憚薔薇皇帝,他們三個本來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每次逢到恨什麼人的時候,要想到別人也許心裡也很難過,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這樣便不會放縱自己的愛恨了。”
姬野心想你老師真是一個言語無趣面目可憎的白濫人。可他不說話,他沉默地看着牀上,三個人偶都躺着,曾經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此時這片小小的戲臺永遠寂靜下去。他心中微微一動,忽然想說原來就是這樣,最後所有人都死了。
一鉤牙月從雲中穿過,古月衣不用火把,藉着月光緩步登上城牆。這一段城牆是晉北軍團守衛的,爲首的百夫長急忙上來行禮,古月衣衝他微微點頭。城上也在架鍋做飯,粥已經燒滾了。古贓到鍋邊,伸手拿起攪拌的木勺在米湯裡攪了攪提出來,只有一小撮米蓋着勺底。這鍋說是粥,不過是稀米湯。
古月衣皺了皺眉,卻不說話。
百夫長是個老兵,知道他的意思,搖頭苦笑:“每人還有兩個粗麥餅子,上城的兄弟們再多一條馬肉,虧得有那些死了的戰馬。不過米是不夠了,加起來大概只剩兩車,再過五天就要吃空。我們晉北都是吃米飯,大米本來就不耐吃,大部分還讓離軍一把火給燒了,搶出來的少得可憐。”
“離公臨走這把火燒得……真是讓人勝了也爲難。”古月衣道,“好在還有足夠的燕麥,還不擔心斷糧。”
“燕麥……那可是馬吃的東西。”百夫長道。
“只剩這麼點兒糧食,補給又是遠在天邊的事情,若沒有這些燕麥,心裡真就慌了。”古月衣嘆了口氣,拍了拍粗糙的垛堞,天氣冷,石頭摸上去也寒手了。他向着城外望去,兩側山脈夾着一片平坦空曠的荒原,極遠處纔有從山麓延伸下來的樹林,夜裡看去,林子只是一片漆黑,靜靜地聽,似乎還能聽見風從樹葉中穿過的沙沙聲。
“將軍說補給遠在天邊?”百夫長擔心起來。
古月衣搖頭:“最新一批的補給沒有跟上來,此次負責補給軍糧和牲口的是楚衛和下唐兩國。前幾日軍報過來,楚衛國補給的民夫隊伍在路上被突圍的離軍劫殺,糧食全部就地焚燒了,幾乎沒有一人生還。而下唐國太遠,他們的補給至少還需要十天。”
“南蠻子真是野獸,突圍起來,還是一路燒殺劫掠,兵心一點不散似的。”百夫長舔了舔嘴脣,有些猶豫,“將軍,有句話不知道問起來合適不合適……”
“你說,無妨。”
“我們此次擊潰了嬴無翳,也是勤王的功臣,按說天啓城近在咫尺,難道不能從帝都補給?不是說今天皇室的使團都來了麼?”百夫長嘿嘿地笑笑,“實話說,兄弟們還都想進京去看看,聽說天啓城的繁華那是萬城之城。秋葉跟它比起來,就好比鄉下了。我家裡人還託我買點帝都的小東西回去,也送送親友,知道我們這次出來,是大勝凱旋。能進帝都,在我們那裡,可是個有面子誇耀的事。”
“我也沒去過帝都,也想去看看……不過我倒確實是見了欽使,午後欽使大人來了我軍營中,賞賜了我玉璧、金券和公卿的禮服,沒有提補給的事,至於進京朝覲,還是老說辭,要等待欽天監觀測天相選定吉日之後才能定奪。”古月衣收斂戰衣,席地而坐,隨手往鍋下扔了根木枝。火光照着他年輕的臉,他神色漠然,“玉璧、金券和禮服,縱然是很好,可惜不能拿來當藥用,當飯吃。”
百夫長沉默了一會兒,明白了古月衣話裡的意思:“我們也是正正經經的勤王之師……”
“臣子爲皇帝死,被看作理所應當的事。皇帝並不以爲你有恩於皇室,你的所作所爲,只不過證明你的忠誠。而皇室是否同意補給,和是否召見,又是另外一回事。”古月衣抽動着鼻子,空氣中已經開始瀰漫着米湯淡淡的香味,“粥熟了吧?我跟你們一起吃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