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殤陽關以西三十里,黯嵐山山麓的一個鎮子裡,萬籟俱寂。這個小小的鎮子原本依靠爲一些經過殤陽關的行商補給而存在,如今戰亂,多數人都逃到別處暫避,留下來的人也都很少出門,入夜就早早閉門關窗,熄了燈火。
整個鎮子只有一盞燈亮着,燈下,白衣的年輕公子正收拾簡單的行裝。
“項公子,明天真要走麼?”書童有點捨不得這個風趣而出手闊綽的主顧。他伺候這個主顧的幾個月裡,整日跟着他登高畫取地圖,有時候還會趁着夜色摸上山,觀看山下的大戰,雖然辛苦,卻很好玩,又能聽到外面種種神異的事,譬如飛起來遮蔽半邊天空的大風如何被人捕獲,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數十萬斤的純銅製作龐大的觀星儀,觀測星空,推算天地開始的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每一件都那麼不可思議,卻又極有道理,絲絲入扣,常常讓他夜裡興奮得睡不着,輾轉反側地想。如今項公子忽然說要走,就像來時一樣突然。
項公子笑笑,拍了拍書童的臉蛋兒:“工錢都付清了,地圖也畫完了,喝了幾個月你們這裡的糊辣湯,我們的緣分也差不多到頭了,還賴着不走?”
書童抓了抓頭,低下頭去不說話了。他心裡也知道自己的家鄉終究是小山鎮,而這個項公子,看起來是不會永遠留在他們這個小地方的人,連唯一有名的糊辣湯也都被喝膩了。
項公子看這個孩子沉默,知道他心裡有些難過,想了想,從行囊裡抽了一本書出來遞給他:“我一生都是個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變成朋友,我們也不算朋友,不過卻有那麼長的緣分,也算難得。這本書我送給你,在外面也是難得的東西,你留着,長大了慢慢讀,讀懂了,也有膽子,就離開這裡。你學會這本書裡一成的東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書童原本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兒了,這時候接過書來,心裡又是一陣高興,昂起頭,臉上露出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公子再留幾天吧,再留幾天,也許仗就打完了,我舅舅就從外面回來了。”書童說。他是個從小就沒了父母的孩子,只有一個對他也算不得好的舅舅,聽說打仗,慌不迭地逃去了沁陽的親戚家,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看家。
“不。”項公子簡單卻有力地拒絕了,“不能等到這一仗結束,那時候就太晚了。你說得不錯,再過不多的幾天,戰爭就要結束了……”
他彷彿喃喃自語:“因爲谷玄就要升入天空中央……”
書童聽不懂他說什麼,呆呆地看着他。
項公子笑着摸了摸他的頭:“你不懂是不是?這麼說吧,因爲我把一個秘密泄漏了出去,這個秘密被寫在一根布條上,如果它真的如我的猜測,被送到某個人手上,那麼這場戰爭的勝負雙方就可能改變。可是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並不多,泄密的人必然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如果被人猜出是我泄漏的,那麼追殺我的人立刻就會出發。等到這場仗打完,泄漏秘密的事情也許就會被覺察,那時候被人發現我在這裡,那麼我的嫌疑就太大了。”
書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要爲我保守秘密。”項公子溫和地笑。
書童用力點頭。
項公子起身:“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將來有機會從小鎮子裡出去,就來找我,你能找到我的。因爲那時候,我已經名滿天下!”
他轉身出門,趁着夜色出發。書童高舉着一盞油燈,趴在自己門框邊看着那個白衣的影子在夜色裡越行越遠,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沒。他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紅着眼眶回到屋裡,以油燈照着看清了那本書的名字——《經國十二家論》。
一根兩指寬的布條在息衍手中,燈下,他已經反覆讀了很多遍。
那是一封極其簡單的信,是以炭筆草就,布條也像是隨手從衣角撕下的,隨意到了極點。
吾兄如晤:
我聞事發突然,聯軍以屍亂被困殤陽關。此術是屍蠱之法,傳自雲州,東陸識之者少,唯太僕博學,或有所聞。屍蠱噬人精魄,可用於屍體,亦可用於活人,重傷之人若爲屍蠱所噬,則失卻本性,與死者復甦無異,皆喪屍也。屍蠱至難拔除,然有破綻。以屍蠱起萬餘死者,是秘術大陣,謂屍藏之陣。有陣則有陣主,陣主猶在殤陽關內。陣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於兄,或爲加官晉爵之機會。憑兄自決。
弟沐手謹奉
息衍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布條重新捲了起來,塞進腰帶裡。
“叔叔,這上面,到底是說的什麼?”守候在門口的息轅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湊了過來。
“是說要解我們現在的危局,只需要殺一個人而已。”息衍淡淡地道。
“一個人?”息轅瞪大了眼睛,“誰?”
息衍看着心急的侄兒,苦笑了一聲:“我要是知道,豈不早就找出來殺掉了?”
“不知道?那可怎麼辦?”
“按照我猜的,這個人會自己出現的,因爲他還要殺我們呢,他不出現,怎麼殺我們?”息衍笑着問侄兒。
息轅一愣,無以回答。
“我現在倒是好奇,這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到底從哪裡跳出來的,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息衍幽幽地問。
“會不會是圈套?”息轅道。
“現在不是猜疑的時候,我們是在存亡之地,即便是圈套,也只有嘗試!”息衍握拳,輕而有力地砸在桌面上。
“叔叔早點休息吧,白大將軍下令,明日焚燒戰死將士的屍骨,免得疫病流行,也算是葬禮。白大將軍說這次死傷慘重,是國家之殤,軍人之殤,所以請諸國大軍百夫長以上,除去值守的人都到場,算作哀悼死者。”
“這時候還搞這種花哨的葬禮,大概白毅也是被傷到了,心裡難過。”息衍說到這裡沉默了一會兒,“真正令他難過的,是他自己下令殺的那些傷兵吧?對於白毅這麼一個驕傲的人,這樣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中午,耀眼的陽光下,屍首堆積如山。
這是陽光最盛的時候,是生長的力量瀰漫整個世界的時候,死亡的氣息也因此退避消散,怨恨的靈魂不會趁機作祟。所以東陸諸國的葬禮都習慣於安排在正午開始。
楚衛國的軍士們將一具一具的屍體擡了上去,層層疊疊地堆着,每一層鋪一次木柴,灑一次油料。屍堆的周圍滿是低頭默哀的軍士們,他們每個人都是面色枯黃,神情悲涼,緊抿着嘴不出聲。他們都是見識過戰場的人,卻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屍體這麼堆積着,而這些人都曾是他們的戰友和兄弟。巨大的屍山彷彿死亡的圖騰那樣令人悲惶而憤怒,年輕的軍士們忍不住輕輕地戰慄。
最後一具屍體終於也被擡了上來,是一身百夫長裝束的薛大乙。他死的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的老兵,可是臨危不亂,高聲示警,立下了大功,否則這次危機並非簡單地殺死幾千個傷兵便能解決的。從人羣裡找出他的屍體之後,白毅下令追升他爲百夫長,身着百夫長的盔甲進行火葬。
“大將軍,一切都準備好了。”親兵走到白毅身後。
“點火。”白毅的聲音嘶啞。
親兵們接了命令,各自點燃了火把,他們奔跑幾步,接近屍堆,全力擲出了火把。火把落在灑了油料的屍體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火焰由上而下地捲動,屍堆最後化作了一個黑煙滾滾的火山,燃燒屍體的味道其臭無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嘔吐。
可是沒有人敢動彈,因爲白毅不動。
白毅就像是石像般站着,面對着正在逐漸變得焦黑、化爲灰燼的屍體,這些人都曾是他的士兵。他站得最近,令人覺得他就要被火焰和黑煙捲進去,可是對於高溫和惡臭,他像是全無感覺。
黑煙幾乎遮天蔽日的時候,白毅忽然放聲而歌:
爲卿採蓮兮涉水,
爲卿奪旗兮長戰。
爲卿遙望兮辭宮闕爲卿白髮兮緩緩歌。
這本是一首楚衛國鄉間的情歌,可是在他嘶啞高亢的歌裡,變了味道,像是咆哮,又如葬歌般令人悲傷。唱到最後,戰士們的隊列中也傳出了嗚咽,這些戰士往往來自同鄉的農戶,曾在戰場上掩護彼此的後背,如今卻只能看着他們的屍體化成灰,這些軍士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離開這座城關,那種積鬱了很久的恐懼合着悲哀一起涌出來。終於有一名年輕的戰士忍不住跪倒,哭聲嘶啞。
白毅的親兵立刻上來把那名敗壞了軍紀的年輕戰士拖了下去,可他的哭聲還像是盤旋在周圍那樣,讓每個人心裡都像是扎着一根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