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的力量被召喚了麼?在衝抵谷玄的影響啊。這些愚蠢的天驅們,還匍匐在他們信奉的神腳下,卑微地祈求力量的施捨。”黑色的影子站在極高處,俯視戰火中的殤陽關,“凡俗的世人啊!要用他們微小的力量對抗神的旨意。可憐矇昧遮住了他們的眼睛,分明是螻蟻一樣的生物,卻要抗拒無情的天罰。”
他的語氣威嚴,而又帶着冰冷的嘲笑:“即便北辰之神,真的又與你們站在一處麼?不過愚蠢渺小的東西,這也是你們僅能做到的了。”
大雨淋在他的黑氅上,他套着風帽,遮蔽了面容。他就站在北大營中的木塔樓上,白毅號令三軍的地方。北大營裡原本駐紮着白毅軍團的大部,可是現在已經全空了,還能行動的人都被派駐在不同的工事裡,這裡剩下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兵營。夜太黑了,這個人站在那樣絕高的地方,身影融入漆黑的夜空中。
他向着腳下戰火燃燒的城關緩緩地張開雙臂,而後緊緊握拳:“戰鬥吧!俗子們,抓緊最後的機會,見證神的力量!”
同樣漆黑的影子單膝跪在他的身後,在大雨中一動不動。那是葉瑾,穿着那身漆黑的貼身甲冑,雨水已經淋溼了她的頭髮,水珠順着身體姣好的曲線快速滾落。她在那裡已經跪了很久,等候着命令。
男人猛一揮手:“去殺死那七個人,把他們的頭顱帶來見我。他們正在那七處火光中,他們現在正和亡者搏鬥,不會防備暗處襲來的刀刃。你知道該怎麼做,你所受的訓練已經足夠。這是你的機會,當你成功,我們將以自由回報你對於神的虔誠。”
“是!大人。”
葉瑾依舊跪在那裡,低着頭。
“你是有疑惑需要我爲你解答麼?”男人轉過身來,威嚴地發問。
“我真的將獲得自由麼?也包括我父親的自由?”
“你如此愛惜你父親,就把他的自由也一併賜予你。”
“他還能活下去麼?”
“愚蠢的問題!”男人低喝,“沒有看見這下面數以萬計的亡者一樣在神力的召喚下站了起來麼?什麼是我們所不能做到的呢?”
“我想要一個以前那樣的父親,我不想……”葉瑾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最後隱沒在雨聲中。
“你說什麼?你可明白你在懷疑神的力量?大聲重複你褻瀆神的話!”男人震怒了,大踏步上前。他太高大了,僅僅一步就走到了葉瑾的面前,在他山一樣巨大身體的壓迫下,葉瑾似乎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說……”葉瑾低聲說,“我想要一個以前那樣的父親……”
男子怒視着這個膽大妄爲的女人,看着巨大的雨點打在她修長的脖子裡,像是能打透她的皮膚。白淨的後頸裡黏着一縷溼透的頭髮。
“我不想……再聽你的鬼話!”
她猛地擡起頭,黑色的瞳孔裡像是藏着針一樣,有一道利光閃過。這樣狂妄的話語和這樣的眼神,黑氅中的男子也愣住了一瞬。
葉瑾需要的就是這個瞬間,她忽地彈起,整個人倒翻,她的靴子裡彈出了刀刃,在空氣裡劃過巨大的弧形,切開了無數的雨點。她以身體爲刀身,做了這次險毒到極致的斬切!
空氣裡留下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
葉瑾知道自己失手了,她這個動作練習過千百遍,她熟悉那種切入敵人身體的感覺。可是她擊中的只是一塊金屬。
她藉着倒翻的力量退後了兩步,看見男人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動作仰身。這個動作幫他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避開了由下而上的一記陰刀,他的動作也是常人絕不可能做出來的,一般人後仰到那個角度,早已向後栽倒。葉瑾看着男人保持了後仰的動作一瞬,而後慢慢重新站直了。
她來不及思考,她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不過一旦開始攻擊就不能停止,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可怕。她躍起在塔樓的護欄上猛力一蹬,人像是離弦的箭一樣射向那個男人,她的匕首已經到了手中,一刀刺向男人的心口。
又是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
葉瑾再次失手。她刺中了黑氅,但是沒有造成殺傷。她再次雙手撐地倒翻,再次退出去,她沒有把握貼身的時候刺中對手,教會她這種刺殺術的老師警告過她,刺殺不能近身纏鬥。失去了目標,就要立刻撤離,尋找下一個機會。
可她退不走了,她忽然失去了平衡。她被對手抓住了腰肢,那雙巨大的手握得她的腰間劇痛。男人高舉她過頂,把她狠狠地砸在地上。葉瑾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被震碎了似的,匕首脫手而出。可她壓住了痛楚,向着面前的那張臉狠狠打出一記耳光。她的袖口悄無聲息地彈出刀刺,這根短短的刀刺足夠割斷對手的喉嚨。
這還是老師的教導。老師曾說任何一個男人制服了一個女人的時候都會有瞬間的得意和懈怠。這時候他們甚至會硬挨女人一個報復而來的耳光,而後借自己的強壯嘲笑女人的無力。而這,是獨屬於女人的一次進攻機會。
刀刺距離對方的喉嚨只有一寸,葉瑾的手被對方的大手緊緊握住。對方巨大的手掌猛地合攏,葉瑾聽見自己指骨和掌骨裂開的可怕聲音。
“女人,你想殺死我?”男人的聲音裡帶着不信,而更多的,是被冒犯之後的狂怒。
“殺死你,就一切都解決了!我和阿爹再不用害怕什麼,不用時時刻刻想起你這個半人半鬼的東西!”葉瑾忍住疼痛狠狠地一口吐向他的臉,“收起你那一副噁心的嘴臉!”
“你被白毅收買了?背叛神而投靠俗子?”
“沒有人收買我,你該死!”葉瑾的臉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那黑色的瞳子裡的光還是兇猛刺人,“我只想要我的自由!”
“我已經以神之名許你以自由!”
“你只是半死不活的惡鬼!”
“惡鬼?”男人咬着牙,“女人!你將爲你對神使的侮辱而付出無上的代價。可我仍將予你自由,對於你這樣骯髒的俗子,最大的自由便是死亡之後,你的靈魂行於天上!”
他猛地抓住葉瑾的雙腿把她舉向天空。他兇蠻強橫的姿勢竟像是要把這個女人整個地撕爲兩半。而他的動作忽地停下了,葉瑾像是被獻祭的羔羊那樣無力,被託舉在半空中。
“白毅,軍王。”男人緩緩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一道閃電切開了半邊天空,被瞬間照亮的地面上,白衣的人提着巨大的武器站在雨中。
男人把葉瑾扔在了一邊,看着白毅一步一步踩着樓梯而上。男人一步一步退後,直到靠在欄杆上。白毅登上木塔樓的頂層,盯着男人。豪雨傾瀉而下,打在他已經洗舊了的白色戰衣上,雨點四濺。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白毅和男人各自看清了對方的臉,兩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
白毅在身後揮動武器,切斷了登樓的木梯。這座塔樓很高,半截木梯落下去的時間過了一會兒才聽見。
“你是想要殺我麼?”白毅低聲說,“現在你有機會了,這裡很安靜,適合決戰。”
“你居然可以找到這裡來。”
“我們也有斥侯,我們所有的斥侯現在都在這座城關裡尋找你。很幸運我們找到了這個女人,我們跟着她,也找到了你。”白毅揮動他巨大的武器指向男人,“來,開始好了,很多年我不自己出戰了,不過對你,我很有興趣。”
“我從你的話裡聽出了仇恨,”男人倨傲地看着白毅,他比白毅高出很多,居高臨下,“一個急於復仇的愚蠢天驅。”
“我不是一個天驅。”白毅說,“可我確實急於復仇。”
“愚蠢的俗子,”男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你我何嘗有仇恨?是你們這些矇昧的俗子,你們試圖建立絕不可能長久的平安時代,而你們觸怒了神,你們要違反神爲這個世界制定的規則。可你們多麼渺小,和神偉岸的力量相比就像是沙子之於大海。你們這些細沙被卷在大海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看看你們自己腳下的世界!何曾有過平安和幸福?”男人踏上一步,揮手指向地下,“你們不是一再征戰麼?以守護的名義殺人。可神並不責怪你們,那是這天地的規則,神爲你們制定的。”
男子的聲音越發宏亮,已經壓過雨聲。他的語氣和動作,都散發出神一般的威嚴氣宇。他再上一步,手指天空:“而神不能姑息你們的愚蠢,所以神給你們以懲罰,這懲罰也是拯救。這世界將因爲神給予無知者以懲罰而變得美好。神並非想要毀滅你們,而你們無視神對世人的愛。那麼覆亡,便是你們的宿命!”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白毅跨前一步,巨大的武器劈頭斬落,帶起尖利的嘯聲。他的武器竟是一柄長刃的斬馬刀,形制一如嬴無翳的霸刀。
男人迅速從黑氅中伸出雙手,準確地夾住了斬馬刀的刀身。凌厲的一斬在他巨大的力量下被生生止住,白毅雙手加力,卻未能把刀抽回來。男人的手上套着手甲,表面泛起淡淡的灰色光芒,他的全身都是這種甲冑,把他完全保護在其中。
白毅再次加力,還是未能抽回武器。他大驚,從他握刀的那一天開始,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有人以手抓住了他的刀。
“掙扎吧!俗子!用你螻蟻一樣可笑的力量,”男人威嚴地說,“而後親眼看看在你覆亡的宿命裡,掙扎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
“對不起……我們那天說話的時候你不在場。”白毅看着男人的眼睛,低聲說。
“什麼?”男人愣了一下。
“我也……不信命的!”
白毅放開了刀柄,躍起,飛起一腳踏在了男人的臉上。這一記用足了全力的踢擊命中了,男人控制不住平衡而後仰,雙手鬆開了斬馬刀。白毅落地,雙手凌空抓住刀柄,立刻突前,大開大闔地劈斬。男人被這暴雨一樣的攻擊打得後退,可他沒有中刀,他在倒退中揮舞雙臂格擋。他的臂甲上各有一塊厚重的護盾,白毅的刀勢雄渾,卻被男人的古怪力量全部封住。
白毅的氣息即將用盡,攻勢到了盡頭。他揮刀繞身橫掃一記,阻擋男人趁機逼近,自己退到了另一側去。雙方都察覺到了對方的實力,男人警覺起來,做出了防禦戒備的姿態,盯着白毅的刀。
“怎麼會?和離公殿下的刀一樣。”男人問。
“這很奇怪麼?你沒有見過白毅除了弓箭外真正的武器,你現在有幸見到了。”一個聲音在塔樓下響起,“而在你臨死之前,我可以施捨你一個秘密讓你儘早閉眼,不要死後像那些喪屍一樣作祟。”
那個人一騎黑馬,剛剛趕到,不停地喘息,帶着嘲諷的笑容:“離公、白毅和我,我們三人其實擁有同一個老師啊!”
“狐,息衍。”男人低低地說。
“辰月,雷碧城的從者,”息衍模仿着他說話的方式,冷笑,“下等的卒子,你那個被我砍去手臂的同伴還好麼?也許我們上次就該把你的主子射死在殤陽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