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從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來的人不只一個,其中還夾着武士的重靴聲和刀劍撞擊甲冑的叮噹聲。對方來得極快!從者按住腰間的刀柄,站到了雷碧城身後。
門“咣”地被人大力推開,長公主大步而入,面無表情地站住,直視雷碧城,她的背後站着精銳的戎裝武士。百里寧卿的雙手籠在衣袖裡,垂頭立於長公主背後。黑衣從者握緊了刀柄,手甲的甲片摩擦,發出了令人不安的響聲。雷碧城沒有睜眼,輕輕揚手示意從者退後。
“殤陽關的情報,碧城先生對我建議的戰略已經失敗,離國大軍已經趁夜拔營了。”長公主冷冷地說道。
雷碧城點了點頭:“我已經失敗,長公主如果需要我的頭顱化解你的憤怒,那麼儘可以來取。雷碧城已經活了太多年,並未把自己衰朽的生命看得很重要。”
“辰月的大教長會不珍惜自己的命麼?”長公主冷冷地問,“也許,碧城先生早已猜到我不會下手。”
她忽地露出一絲嫵媚的笑來,這笑容在她曾經絕豔而已經衰老的臉上,看起來讓人驚恐而悲涼。
雷碧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辰月教?長公主怎麼會把我和這個宗派聯繫在一起?”
“山碧空這個名字,碧城先生知道麼?”
“長公主知道什麼?”雷碧城反問。
長公主輕笑:“其實我要向碧城先生請罪,從你踏入我的水閣開始,我的人已經開始蒐集關於先生的資料。我們沒有什麼收穫,但是有一條記錄非常有趣。九年之前,有一位先帝派遣的特使渡過了天拓海峽,出使北蠻青陽部,似乎和碧城先生是舊識。”
“哦?”雷碧城低聲道。
長公主一對修長的黛眉因爲得意而飛揚:“先帝派出的這名特使,名字就叫山碧空,他沒有任何的爵位,也查不到來歷背景。我們只知道這個人入宮見了先帝一面,立刻就獲得了先帝極大的信任。其後很多事情,都是先帝直接指派給山碧空的,外人無從得知。而更有趣的是,武庫中兩萬五千件重弩,正是那個時候,先帝按照山碧空的建議令工造府製作的。”
她停下不說了,直視雷碧城的眼睛,像是要從雷碧城的眼睛裡挖出一絲動搖或驚懼來。可雷碧城和她坦然對視,目光清澈,淡淡的彷彿秋水平湖。
靜了許久,雷碧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是,山碧空和我是師兄弟,我們師從同一位老師,也侍奉同一位神祉。可以說,山碧空就是另外一個雷碧城,我們的目的和能力,幾乎沒有區別。那麼,爲什麼長公主又確信我們都是辰月的信徒。”
長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五百年前貴教大教宗古倫俄擔任國師的始末,史官都清楚地記錄下來了,那份記錄不曾遺失,始終都保存在宮中,只是不便透露給外人。碧城先生,你們曾經在我們白氏面前暴露過你們的面目,也帶給皇室榮耀與殺戮,我們白氏的子孫不會忘記的。”
“好!”雷碧城道,“那麼我可以爲長公主做些什麼?”
“我希望碧城先生能夠爲一個人做事。”
“我不辭千里,就是爲了把我的力量獻給長公主。”
長公主搖頭而笑:“在帝都,我算什麼呢?這裡暗流激涌,無處不是權貴,我一個女流,又能如何?但是卻有一個人,和我不同,他能給予先生的東西遠超過我。今天一早,我對他說了碧城先生的事,他非常激動,很想當面向碧城先生請教。所以我直闖進來,不是爲了在殤陽關的計劃失利,而是要告訴先生這個好消息。”
“誰?”
“當然是這一代我們白氏的皇帝!”長公主向身後招手。
一直隱藏在最後面的戎裝武士們大步而入,他們都是英俊挺拔的年輕人,渾身莊嚴的玄色重鎧,胸甲明亮如鏡,配以暗紅色的重錦軍衣,肩甲上垂下金色玫瑰的軍徽。他們在雷碧城面前低頭半跪,手捧着硃紅色的托盤,上面是一襲暗紅色的重錦長袍和一頂黑色的發冠,長袍和發冠均以黃金爲紋路裝飾,是極度華貴莊嚴的禮服,帝都公卿的朝服也不過如此而已。
“太清宮金吾衛請碧城先生着禮服,陛下正在等待先生!”爲首的年輕人大聲說,聲音抑揚頓挫。
這是皇室最隆重的禮遇,任何一個重臣能蒙這樣的儀式請入太清宮都將爲之狂喜和狂傲,而雷碧城看起來卻並不怎麼激動。他伸手輕輕觸摸那件禮服,久久沒有說話。
一直沉默的寧卿近前一步,按住了那件禮服:“穿上這件禮服前,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碧城先生。”
“寧卿公子請直言。”
“碧城先生出仕離國,和碧空先生效忠皇室,前後相差不過兩年。而離國和皇室從當時到現在都是死敵。請問爲了同一個目標,爲什麼兩位先生卻選擇了不同的陣營?”
“因爲我們選擇的是不同的火種。”雷碧城說。
“火種?”
“先帝和威武王殿下都是胸中燃燒着火焰的人,都意圖改變這遠不完美的天下。我們辰月的信徒並不選擇任何一方的勢力,我們僅僅選擇火種。人心裡的火,給了這天下以活力。我們把生命獻給神祉,而把神祉賜予的力量分贈給火種們。”雷碧城緩緩地說,“這也是我來這裡的原因,無論長公主,還是寧卿公子,心裡都有火種,甚至並不遜於嬴無翳。”
“即使火種們之間是敵對的?”
雷碧城看了他一眼:“是。最後總有人在我們的輔佐下取勝,將天下的權柄握緊在手中。雖然這權力的執掌也不過是一時的。”
“寧卿受教了。”百里寧卿長拜,倒退出去。
雷碧城起身,從托盤中抓起禮服抖開,披在肩上。此時他的動作大開大闔,彷彿揮斥千軍,滿屋的人都感覺到那禮服抖開時候掃出的風撲面而來。金吾衛們敬畏地爲他壓上發冠,彷彿服侍皇帝那樣謹慎。
雷碧城昂然而立,張開雙臂任由金吾衛們爲他整衣,他身形高大挺拔,眉宇森嚴,不可逼視。
長公主也走到雷碧城身後,爲他整理衣服的皺褶。
“偏勞長公主。沒有完成我們的計劃,卻蒙長公主原諒,更引薦我給陛下,雷碧城深感恩典。”雷碧城這麼說,卻並未有誠惶誠恐的模樣,任由長公主爲他撫平肩膀上的衣褶。
“雖然沒有完成計劃,可是碧城先生的力量,我們都已看得清清楚楚。獲得這樣的力量,還有什麼做不到呢?”長公主輕笑,“如我當初所說。你們是神的使節,無論是帶來毀滅還是恩賜,都沒有人能拒絕的。”
“雷碧城盡力而爲!”
老人一振禮服,大步而出,長公主、寧卿、金吾衛和從者們跟在他的身後。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殤陽關。
北大營正門,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牽着戰馬,引着一隊出雲騎射手,正和岡無畏告別。晉北的這面大旗也是剛剛洗乾淨,上面還留有淡淡的血斑。
岡無畏指着血斑長嘆:“諸國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殤陽關的每一寸地面染紅了。”
古月衣也低聲長嘆。
“古將軍真的不赴帝都覲見麼?”岡無畏問。
古月衣搖頭:“其實國主並未令我入京覲見,我是一個將軍,依令而行。況且,晉北是那麼偏遠的地方,皇帝知道晉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們那裡,不習慣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諸侯素來沒有什麼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國沒有很大的野心,其實皇帝的恩典再大,卻未必能澤及我們的雪國。”
岡無畏慘然笑笑:“我還是要啓程入京的,不過休國五千精銳來到這裡,我只能帶着一百六十五個活人入京了。休國不大,此次慘勝,我國已經無力和諸侯逐鹿。不過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勳,得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拿幾張輕飄飄的詔書而已。”
“岡老將軍也說這樣的話,月衣倒是有些吃驚。”古月衣低聲道,“不過,卻是實情。”
“我已經很老了,很多事情看得很明白。可是身爲名將,出仕諸侯,不能在國家最艱難的時候引身而退。”岡無畏翻身上馬,低頭看着謙恭的古月衣,“年輕人,更多的戰爭就要開始了,休國大概無法活到最後,我所想知道的,只是到最後一刻,是誰攻進我所守的城門。”
古月衣沉默良久:“我只希望不要是我。”
“哈哈哈哈。”岡無畏蒼老而豪邁地大笑起來。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岡無畏相識這些日子,還從未聽過這位端方威嚴的老一輩名將如此縱聲而笑,於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輕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經老了。你年輕,有才華,也有了名望。你應該輔佐胸懷壯志的主人,晉北侯雷千葉就是一個。你的國主,他並非沒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經積累實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實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岡無畏笑着說,此時他卸下了沉重的外殼,就像一個毫無顧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戰場上相遇,我也不會手下留情,你也用不着可憐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這個老人,終於點了點頭:“岡將軍的教誨,古月衣記得。”
岡無畏轉身策馬而去。古月衣也翻身上馬,卻依舊注視着岡無畏遠去的背影。
“岡將軍是一塊老辣姜。”有人在他身後含笑道,“看他揮刀殺敵,讓人握劍的手也熱起來。”
古月衣驚詫地回頭,沒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背後。他看見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來,一身散漫的黑衣,嘴裡叼着煙桿。
“息將軍!”古月衣急忙見禮。
息衍擺了擺手:“我是來找白大將軍的,聽說古將軍就要離開,也沒有機會遠送,不過終有再見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說的話,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經說了出來,改日如果在戰場上相遇,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息衍都會樂於看見古將軍的身影。”
“我們……”古月衣愣住了。
“你獲得了指套,可是距離真正的天驅,還差得很遠。”
他笑笑,轉身走向北大營的門口,跟在息衍背後的,是呂歸塵和息轅,呂歸塵懷裡抱着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頭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來是不想讓這個孩子看見滿地的橫屍,也不想讓人看見她的面容。古月衣對呂歸塵和息轅微微點頭,便算作告別。
他再次看向岡無畏離去的方向時,那個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