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外的山澗旁。一個黑色長袍的中年人,一個雪白長袍的羽族老人,一個灰鼠皮短衣的河絡,他們並排坐在石頭上,各持一根釣竿,腳下的流水嘩嘩作響。
息衍抽着煙,吐出一片雲霧:“你也真是個古怪的羽人,我聽說羽族的貴族很少吃肉食,不抽菸也不喝酒,可是你百毒均沾,居然還會釣魚。”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個羽人,這些年我在人類聚居的地方可比在森林裡的時間多得多。總是餐風露宿,不會釣魚打獵豈不早就餓死了?”翼天瞻也叼着煙桿,悠然地在鉤上穿了一條蚯蚓,魚鉤劃一個漂亮的圓,切進水裡,不濺起半點水花。
馬魯康祖已經沒耐心了,不斷擡起釣竿去看魚有沒有上鉤,可是每次都令他無比失望。
“嗨嗨,老傢伙,你那樣是釣不上來魚的,關鍵是靜靜地等待,你們河絡果真是隻會養豚鼠的種族。”翼天瞻瞟了老河絡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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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點頭附合:“有道理。釣魚是逸事啊,可不是隻爲了吃一口河鮮。聽說這裡有難得的紅鱗,我來這裡好幾次了,一次也沒碰上。”
“難道我們非要釣?難道我們不能設計一種水流驅動的閘門,或者我可以弄出一張網子來。”馬魯康祖非常不滿,“任何一種辦法都比在一根杆子前面拴一根線和一個鉤子就想弄上魚來更加實際些,無論是人類還是羽人,你們寧願浪費時間也不願多動一動你們不大的腦子!還有,我並不覺得豚鼠有什麼不好,烤起來它的香味不是魚能比的!差得太遠了!”
“紅鱗?”翼天瞻卻沒有理睬他,從馬魯康祖的腦袋上看過去,是在問息衍。
“一種鯉魚,據說長在鳳凰池裡,是宮裡觀賞用的錦鯉魚和野生的鯉魚雜交的後代。全身鱗片都是紅的,用來熬湯最好,敖完紅色褪去,還是一尾白魚,微微有些透明。”息衍說。
“你們到底有沒有一個人用心聽我說話?”馬魯康祖大聲說。
翼天瞻便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最後落到他凸出的後腦勺上。翼天瞻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確實,跟你的後腦勺比起來,我和息衍的腦子都不算大的。”
這一次馬魯康祖氣得只能對翼天瞻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眶遠比人類和羽人顯得大,這樣瞪眼讓人有點擔心他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好啦好啦,”息衍試圖緩和這對老朋友,“三個天驅並肩坐在這裡,難道就不能顯得更加團結一些,說些有意義的事?”
“你們兩個纔是宗主!我只是個跟班打鐵的可憐河絡!”馬魯康祖說得很認真,依舊瞪着眼睛。
“叫我們兩個出來不是隻爲了釣魚吧?”翼天瞻拉扯嘴角笑笑,隨後問道。
“我在想我們是否需要再次召集天驅。”息衍臉上懶洋洋的神情忽然消失了。
“再次召集?”翼天瞻和馬魯康祖不約而同,渾身微微一震。
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氣:“辰月只是做了第一次嘗試,他們失敗了,不過也已經取得了成果。他們已經重創了諸侯的力量,改寫了東陸的勢力格局。戰爭的格局已經被攪亂,而第一步,我們僅僅殺死了一個卒子。我想那個屍武士的地位不算低,但最高也僅僅是一個‘陰’部隊的首領,而我們甚至沒能真正威脅到雷碧城,更不要說真正居於權力巔峰的人。”
“第二次進攻?”馬魯康祖用力點了點頭,聲音極爲慎重,“這是他們行事的風格,他們不是會半途而返的人。不過,有進一步的消息麼?”
“沒有,我所擔心的是雷碧城的去向,殤陽關之戰後,我們的斥侯沒有發現他回到離國,那麼他去了哪裡?”息衍問,“我聞見他身上強烈的進攻意圖,他這一次並不打算韜光養晦。他這次只是短暫駕臨殤陽關,而沒有把谷玄之夜當作最重要的契機,那麼他手裡還握着更有利的牌吧。”
“他在辰月教裡可能是什麼身份?”翼天瞻問。
“至少是大教長,以他展現出來的力量……甚至可能是教宗。”息衍盯着漁絲,“面對他的時候任何人都會感覺到壓力,就像神明附體!以他的力量,歷代教宗中能夠超越他的人也不多。可我依然懷疑他背後還有更高的存在。”
“爲什麼?”翼天瞻問。
“因爲他太入世。而自從古倫俄之後,辰月的教宗已經學會了用重重黑幕隱蔽自己,他們放在前臺的,從來都是卒子而已。”
翼天瞻和馬魯康祖對視了一眼。
“令諸侯蒙受巨大的損失,只差一線就可以殺死白毅,那麼下一步他們會做什麼?他們的目標是什麼?”翼天瞻問。
“誰能回答這問題呢?”息衍搖頭,“對於神的使者們來說,他們不需要什麼,而是萬物隨着神制定的規則而進行。可神的規則是什麼?從來沒人能夠確證。不過辰月太喜歡戰爭了,現在的局勢正符合他們的需要,沒有一個強大的統治者制約東陸,諸侯紛爭,無疑是辰月最喜歡看到的。”
“皇帝和嬴無翳都不能是維持安定的人麼?”馬魯康祖問。
“忘記皇帝吧。大胤皇朝已經是一盤散沙了,沒有人可以收拾這個殘局。這好比一個棋盤,盤面下成了死局,如果不全盤打亂,就沒有生機。它需要野獸一掌把棋盤掀翻,嬴無翳是這個人。”息衍道,“可是嬴無翳打開局面之後,誰能結束這個亂世呢?”
“嬴無翳也不能?”馬魯康祖追問。
“或許,不過我和他對陣之後,擔心他太急躁了。”息衍微微搖頭。
三個人沉默了下來,只聽見澗水跳躍作響的聲音。水花在光潤石頭上流瀉,濺玉似的,折射着暖軟的陽光。可是三個人都感覺到自己被壓住了,那個沉重的陰影從心底裡緩緩升了起來。
“息衍,如果你十五年前遇到幽長吉,你會是站在他那邊的,對不對?”翼天瞻忽然開口,聲音冷厲。
“大鳥……”馬魯康祖吃了一驚,站起來想要勸阻他。
可是翼天瞻沒有管他的矮個子朋友,他身形太高了,馬魯康祖跳起來也不能阻止他把視線如刀一樣投在息衍的身上。息衍沒有迴應他的逼視,安靜地坐在陽光裡,看着跳躍的水花。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幽長吉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惜我不知道……”隔了一會兒,他才低聲說。
“若是十五年前,我會在下令誅殺幽長吉的時候,也對你下一道誅殺令。”翼天瞻低聲道。
“大鳥!”馬魯康祖急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然而翼天瞻臉上咄咄逼人的表情卻消失了,他顯得有些疲憊,默默地坐了回去,重新執起釣竿:“可是現在我老啦,我真的老了。這些天我總是在想幽長吉,想那封誅殺令,想他曾經懇求我給他一個機會,然而我沒有理睬。也許我錯了,十五年前,如果我支持那個年輕人,也許天驅的未來,就會不一樣吧?”
息衍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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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鳥……”馬魯康祖的聲音低澀,也緩緩地坐回到岩石上,“這麼些年你老想這個,其實怎麼也不能算是你的錯。”
翼天瞻對他輕輕擺了擺手。三個人又開始了沉默,三根魚竿靜止不動,三條魚絲飄在微風裡。
“上鉤了上鉤了!”息衍忽地大聲說,他一提吊杆,魚絲上一尾肥碩的紅鱗在掙扎跳動,濺出的水珠在夕陽中閃着耀眼的金色。
“幫我按住它,別讓它跳回去了!”他大喊。
年老的河絡猛醒過來,急忙抱了一塊石頭壓住自己的魚竿,而後撩起袍子的前擺,撲上去把紅鱗兜在懷裡,那邊的老羽人抱着陶罐也跳下了不深的水中,把那尾罕見的大魚接了進去。三個人再次看見了彼此的眼睛,那些低沉的氣氛已經消散。他們像年輕人一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點火點火!”翼天瞻大聲說,“烤了!”
“烤了不好!”息衍反對,“我想我們還是白水煮了吃,在魚肚裡填上香料縫起來,此外只加一點細鹽。”
“煮魚一點味道也沒有!”翼天瞻抱着陶罐,搖頭,“你們沒有吃過真正好的烤魚,不需要什麼香料,自然就有鮮香味出來!”
他抽了抽鼻子,彷彿已經聞見了旅途中烤着鮮魚的溫暖焦香。
“那是一般的魚吧?這種魚煮起來魚肉有很淡的甜味,烤起來就浪費了。”息衍還是堅持。
“別傻了大鳥!”老河絡插了進來,振振有詞,“魚,是很鮮的東西!原本就是應該拿來燉最好的魚湯!何況又是那麼細嫩和新鮮的紅鱗!”
翼天瞻沒有想到一個河絡會跳出來跟他爭論魚的做法,吃驚地皺着眉頭,息衍卻微微露出得意來,瞥了翼天瞻一眼,又衝馬魯康祖點了點頭。
“然後撈掉魚肉,添上上好白菰慢慢熬,最後用湯來煮豚鼠身上最香的尾巴肉!”老河絡接着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