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夯問我能不能走,我說腿僵了,巴夯就揹着我回金帳,火把也被雪打溼了,巴夯就牽着他的馬尾巴。那時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東陸的鐵鱗甲,磨得雪亮。雪停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我心裡不安,喝着酒出神。喝到最後我頭都要裂開,幾乎就要在巴夯背上睡過去。這時候我忽然看見巴夯背上的鐵鱗甲上,有火一樣的光閃。
我呆了一下,周圍一片黑,什麼人都沒有,又哪裡來的火把?我擡頭去看,這才驚呆了,天上還是薄薄的一層雲,可是雲後面竟然有三顆大流星。那是三顆並排的大流星,亮得雲都遮不住,顏色像是着了火。它們並排着從東邊的天球上掠過,最後落在彤雲大山的背後,像是雷聲,可是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那麼響的雷。彤雲大山像是被點着了,這麼深的夜,山頂上卻泛着金光,後來有人說百里內都有人看見那金光。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我那麼吃驚,我不知道怎麼就從巴夯的背上跳下來,不顧一切地往彤雲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動了才趴在雪地裡。巴夯嚇傻了。可是我怎麼告訴他呢,他是不會懂的,那時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轉到彤雲大山的頂上,三顆流星都穿過北都的星野啊。我當了三十多年合薩,總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裡找到一顆星星,古風塵的讖語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見星星,卻是着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趕到金帳的時候,金帳裡面早已聚滿了人。彤雲山那邊的動靜把人都驚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薩和巫師,還有大貴族們。那些巫師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擺在帳篷裡,燒裂的龜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髏啊,神卜池裡撈出來的玄明啊。
我進去的時候異常的安靜,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問了我一句,說:“是不是谷玄?”
我說:“是。”
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那些巫師忽然就跪在地上禱告,像是瘋了一樣。當時還能靜得下來的,只有大君和九王,還有那時在北都避風的真顏部龍格真煌。等我看見英氏夫人抱着一個孩子從帳後進來的時候,我的頭嗡的一聲像是要炸開,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一句話,已經把他給害了。
有人說世子是個生下來沒有呼吸的孩子,側閼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說王妃原本懷的是雙胞胎,世子在孃胎裡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來。那時候巫師們真的是瘋了,所有人議論紛紛的只是怎麼殺了這個孩子祭祀盤韃天神。大君鎮不住,巴夯操着刀擋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經悄悄出帳去調兵。
這時候救了世子的還是龍格真煌。不知道怎麼地他就發怒了,把真顏部自己的巫師提了起來,拎出帳篷外****一個雪堆裡。所有人都傻了,獅子王那時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誰也不敢在他發怒的時候出頭。
我至今都記得龍格真煌的話,他說:“我們真顏部的人拜祭偉大的盤韃天神,他若是說這個孩子是不祥該死的,我現在就一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聽見天神對我們說話,我只看見這些骯髒的牛骨頭和龜殼。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麼就由我龍格氏的族人將來殺了他,我願意撫養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個孩子,他說:“那就由我爲他起名,我叫他阿蘇勒。”
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煙鍋裡的灰冷了許久,老頭子不說話。阿摩敕也不敢出聲,他看看老頭子,又想那頭髮怒的獅子,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變成庫裡格大會的叛賊,如今已經是木匣子裡的一顆人頭了。
帳篷外漆黑的夜裡不知是誰在磨刀,鐵在磨石上“蒼蒼”的聲音聽得人心裡發寒。
“六歲時候,世子去了真顏部。”老頭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脣,“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真的是怪事,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死得特別多。這下子連草原上的獅子也死了,他走過的地方,還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個冷戰,“那些女人說,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這回事?”
老頭子搖搖頭,“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風塵的皇極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讀過《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蠻族星相的聖典,至今爲止他都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樣的書。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裡,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紅而死,祖廟地宮中的萬年燈熄滅,彤雲大山的山頂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顆並排的大流星穿過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晝。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預言相同,那是天神對世人的懲罰,草原變成血紅的顏色,變成滿是死人的地域。”老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蠻族迎來新的時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劍,跨着獅子頭的雄鷹統一草原,盤韃天神擁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給他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鐵沁王,山與海之王!”
阿摩敕呆呆地看着老頭子,手裡的算籌“譁”地灑了一地。
老頭子卻安安靜靜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把算籌撿了起來,又塞回到阿摩敕手裡。
“你會成爲新的合薩。”他摸了摸阿摩敕的頭,“你知道爲什麼麼?”
阿摩敕茫然地搖搖頭。
“因爲你很傻啊!”他詭秘地笑着。
他把酒罐裡面剩下的酒一口氣灌了下去,翻個身在貂皮裘上睡了過去,呼吸聲漸漸悠長低沉起來。
阿摩敕大着膽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師,那盤韃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還是要懲罰我們?”
“不要揣測神的心,我的孩子,”老頭子的聲音彷彿夢囈,“神的胸膛裡沒有心,那只是一塊鐵石。”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草原上泛着碎金一樣的顏色。
阿摩敕一頭鑽出帳篷,舒展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一絲流雲在半空悠悠地飄着,他頓時清醒了許多。一股奶香味飄來,女奴們正在火堆上熱着奶粥,銅鍋裡面是潔白的羊奶,裡面混着煮爛的碎肉和莜麥,草原蠻族不避腥羶,阿摩敕聞得渾身暖呼呼的,三步兩步躥了過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奶粥煮好。一側頭看見年輕女奴臉上的兩片輕紅,略帶羞澀地擰着頭不看他。
昨夜老頭子故弄玄虛的故事和女奴們遮遮掩掩的神情頓時被他拋到了腦後,阿摩敕開心起來,從女奴手裡拿過銅勺子幫她攪着粥,仰頭看見一隻白頭的大鷂正好抓了魚在不高的地方掠過。這纔是他習慣的日子,草原駿馬獺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實跟他遠遠地隔了一層,沒什麼關係,反正他的星辰算學也不是頂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嘗着,忽然聽見帳篷簾子掀動的聲音。轉過頭來,披着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帳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對着初升的太陽。
周圍靜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來吧。”孩子淡淡的聲音響起在衆人頭頂,“以後不用跪我。”
阿摩敕擡起頭,對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靜的湖水,那些憂鬱的神色沉澱在湖底,並不顯露出來。覺察出阿摩敕在觀察自己,孩子輕輕地對他笑了笑。他笑起來非常的溫和好看,卻沒有一點歡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來那個傳聞。
“阿蘇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被驚動了。老頭子躥出來的時候只拿腰帶繫着褲子,露着胸膛,麻布袍子飄飄灑灑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長鬃野馬奔馳的不羈之風。他蹲在孩子面前,滿臉熱切地死盯着他,一言不發。
“大合薩。”孩子輕輕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們的阿蘇勒又回來了。”老頭子扯着孩子的一隻手,抓耳撓腮地,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英氏夫人則握着他另一隻手,輕輕撫摩着他的臉兒,不知怎麼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動了動嘴脣,“姆……媽。”
英氏夫人愣了一瞬,把他的頭抱在懷裡,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孩子溫順地靠在她身上,那隻手還被老頭子緊緊抓着不肯放。阿摩敕眨巴着眼睛,忽然捂住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不敢笑得大聲,兜轉身跑到女奴後面去藏着。老頭子發覺了,訝異地看着他。
“外面風大,去帳篷裡歇着,姆媽把奶粥熬好了端進去。”英氏夫人牽着世子的手轉回帳篷。
老頭子分明是很想跟進去,卻又覺得不太方便,只好訕訕地止步,從女奴羣裡抓出了阿摩敕,“笑什麼?”
阿摩敕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合薩你和夫人一人牽着一隻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媽一樣……”
老頭子愣了一下,跳起來從火堆裡抽了一根點燃的柴火。阿摩敕笑着繞帳篷飛跑,老頭子氣喘吁吁地追在後面,女奴們偷偷地比着眼色,終於有一個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年紀大的女人們臉上的陰霾也散去了許多。
阿蘇勒默默地回頭,目光追逐着被大合薩和阿摩敕驚起的鳥兒飛向天空。他握緊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媽,我在南邊的時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着他的眼睛,不知說什麼好。
“木犁!”她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帳篷邊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經年老,沒戴頭盔,花白的頭髮在晨風裡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鎧上滿是暗黑的污跡,頸上懸掛了象徵他鐵牙武士地位的生鐵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鋒刀挎在腰間,刀柄上的狼首大張着嘴,含着一顆鐵骷髏。
阿蘇勒微微退了一步。
夫人急忙閃在他前面隔開了兩人,“木犁……你怎麼來了?”
這種裝束草原上只有一個人,青陽的名將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鋒刀砍下過無數敵人的頭顱,他隨身那件牛皮筒鎧還是當年追隨大君出征時候的甲具,多年來從未更換,每一片污跡都是由不知多少敵人的血潑成的。木犁一手撥開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孩子,眼縫裡的目光似光刀一樣懾人。
阿蘇勒沒有閃避,點了點頭,“木犁將軍。”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滿意於世子的表現,“大君傳合薩和世子入金帳宮議事,我怕奴隸們丟了話,自己來看看。”
“是。”夫人還沒說話,阿蘇勒先低低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