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練刀 (1)

太陽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個音。連續幾日都是晴天,琴絃乾爽,聲音分外的高厲。他扯開弦,沙啞地唱着,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傳的牧歌。當了幾十年將軍,他還是和當初那個牧羊的奴隸一樣,每天傍晚就會扯弓看着落日拉馬鬃琴。現在放眼看去,奴隸們趕着出外吃草的羊羣回來,綿綿的像是大片發灰的雲。

“木犁,吃飯了。”英氏夫人從後面趕上來,坐在他的身邊,卻沒有真的拉他去吃飯的意思,只是坐着聽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貴族出身,嫁給了奴隸崽子出身的木犁,因爲她喜歡他縱馬揮舞戰刀的豪勇,像是匹無法拘束的公野馬,可是日落的時候又會特別安分,總是駕着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歸的羊。幾十年過去,木犁都變成將軍了,家裡的牛羊和人口數也數不過來,漸漸地也就變了。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裡帳篷前的草坡上拉琴,還讓她想到以前,心裡不由得就柔軟起來。

木犁一邊拉着琴,一邊看着遠處,英氏夫人跟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羊羣背後的草地上,阿蘇勒揮着刀,一下一下地劈殺在木樁上,夕陽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畫中的遠景。他似乎已經很疲倦了,微微含着胸,劈幾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雙手支起刀,重複着單調乏味的劈殺。

刀劈在木樁上空空的聲音,聽着極是遙遠。

“你又在想着什麼?”英氏夫人問他。

“你看他……”木犁指着遠處的孩子,搖了搖頭,“明天做些好吃的東西,給世子補一補,他的身體還不行。再過些日子就要教他上馬了。”

木犁掀開了金絲織繡的羊皮簾子,低頭鑽進了金帳,聞見熟悉的薰香氣味。嫋嫋的香菸裡,大君半倚在坐牀上,端着一盞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看見木犁進來,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邊。木犁是年輕時候就追隨大君的親貴將軍,外人不在的時候,總有坐牀的恩典。

“大君找我來,有什麼事麼?”

大君搖搖頭,“沒事,想跟你敘敘。”

木犁欠了欠身子,“這些天還安靜,就是厄魯大汗王的伴當帶着人來收戰馬和兵器,對將士們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魯都跟比莫幹走得近,厄魯手下的兵多了,對你們有好處,爲什麼你倒不滿起來了?怨我沒有把虎豹騎撥到你手下麼?”

木犁神情不變,搖了搖頭,“木犁和厄魯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爲自己跟厄魯大汗王不是一羣裡的馬。何況虎豹騎是我們青陽最強的騎兵,是大君用來守衛北都、威懾諸部的軍馬,無論撥到誰手下,木犁都是不贊同的。”

“不說這個了。”大君隨意地擺了擺手,“世子還好麼?我讓阿蘇勒跟着你學習刀術,他的進步快麼?”

“世子的身子很虛,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揮舞已經是勉強得很了,刀上沒有力氣,也說不上什麼進步。”木犁直言不諱,“木犁以爲,世子不是個學刀的材料。”

“哦?是麼?”大君淡淡地說,眉梢也不動,只是低頭飲着銀碗裡的。

“只有一點……”

“一點?”大君忽地擡頭去看木犁,“什麼一點?”

“很久沒看見有人那麼努力地練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導四王子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拼命。木犁每天只給世子講解一種劈斬,即使是一種劈斬,世子也練不熟。練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沒有力氣,別說殺人,殺只黃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練下去,直到夜裡,還能聽見木樁那邊空空地作響,都是世子練刀劈樁的聲音。那種拼命的勁頭好像……”木犁猶豫了一刻,還是說了,“有時候看着他,就像看見木犁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木犁是個奴隸崽子,不練刀,就得放一輩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族尊貴的小兒子,沒理由這麼拼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種基本的戰法練熟了七種,再過幾日就要練到衝斬,然後就是上馬劈樁。只是木犁看他這麼練,時間長了只怕是會傷身的。”

“會傷身啊……真是個傻孩子。”大君靜了一刻,笑了笑,“別教什麼衝斬了。讓他練着玩玩,也不必教他騎馬,做個樣子就是了。”

“這……”

“木犁,你也太認真了。學不學刀,有什麼要緊?小孩子的心思,也許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大君爲什麼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難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擺了擺手,“他畢竟是世子,該有最好的老師。可是我的心裡,並不想他成爲武士,要做樣子,也要做個好看的樣子。木犁你記住,阿蘇勒,是不適合學刀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大君遞過一盞,木犁端在手裡沒有喝。

他忽然放下盞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話。”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着銀盞的蓋子指着他笑了,“怎麼連我的木犁說話也這麼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兒叫聲大了被狼叼走的,還沒聽說獅子老虎不敢出聲的。木犁你跟我那麼多年,是我們青陽的獅子老虎,你有什麼話儘管說給我聽,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點點頭,“木犁是要問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兒子是阿蘇勒,草原上的規矩,我的帳篷和牛羊將來都是他的。木犁覺得不妥麼?”

“木犁覺得不妥!”木犁提高了聲音,“以世子的身體,能活幾年?何況世子的母親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啊。木犁跟着大君那麼些年的征戰,不都是對抗朔北的白狼麼?”

“能活幾年?”大君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至於朔北部的血統,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東陸血呢。我不知道阿蘇勒是不是算半個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親是我帳篷裡一個可憐的女人。”

他揹着手在金帳裡踱步,“木犁,我知道,你們擁護比莫乾的一撥人,私下裡叫長子窩棚,擁護旭達罕的一撥,叫三子窩棚,爭來爭去,還是一個立嗣的事情。你們誰都覺得,我遲早有一天要廢掉阿蘇勒,另立一個儲君,因爲阿蘇勒的身體,因爲阿蘇勒不像是我們草原上真正的男兒。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句話是,我心裡很是愛阿蘇勒這個兒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聽任何廢掉他的話。”

“可是大君……”

“木犁,這個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們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裡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會給你們選一個最合適的大君。阿蘇勒學刀術的事情,你要讓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會退卻了,安心去休養身體。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術,明白了麼?”

“是。”木犁點了點頭,“只是我還有一句話說,不是爲了大王子,是爲了世子。”

“你說。”

“無論世子怎麼體弱,都還是我們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應了他讓他學刀術,又囑咐木犁不教,不是騙了他麼?”

“就算我騙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親的,不過希望自己的兒子好好長大,多活些日子,當不當英雄,又能怎麼樣?他的爺爺是蓋世的英雄,他的爺爺下場如何,木犁,你還沒有忘記吧?”

“狼突,中門,雷!”

“左後,腰斬,左中平!”

“左後,逆身,刺胸!”

空氣中犀利的鞭聲炸開,三丈長的絞皮鞭子輪次抽打在四個方位的木樁上,阿蘇勒拖着那柄犀利的紋鐵牙刀,喘息着突進退後,依着吼聲劈斬那些木樁。木樁上都伸出突兀的鐵枝,他的刀每一擊都要避開那些鐵枝劈斬進去,在木樁上留下一道痕跡。木犁拄着他的馬鬃琴坐在背後的土坡上,三丈長的軟鞭子在他手裡像是個活物,每一擊都不走空。他小時候牧羊就靠了這個本事,遠遠地用響鞭驚住想離羣的羊,自己卻踞坐在馬背上絲毫不動彈。當時還只是王子之一的呂嵩遠遠看了,讚歎說像是帶着幾千個勇士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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