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牙,也許他的牙已經不在了,被火焰燒燬了,他不知道。
牙上傳來了感覺,他還有牙,還有嘴。
“無方……無方之境……”他用盡最後的力量咆哮起來,“這是幻境!”
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個人像是崩潰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
他還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對着一堆篝火,手裡持着那面鏡子。大君就坐在他身邊,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拼命地搖晃着他,可是他卻全然沒有感覺。“無方……”大合薩喘息着,“那是無方之境!”
“不愧是草原上最聰明的人,”山碧空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密羅心幻之術,無明流的‘無方之境’。大合薩看穿了,我的幻術也就失敗了。”
“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
大合薩喘息着看着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憊地搖了搖頭。
山碧空在火堆里加了一根木枝,“大君不必問了。大合薩看見的,和大君上次看見的,必然不是同樣的情境。無方之境本身雖然是個幻術,但是它映出的,卻是每個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懼的事情會在鏡中映出來。”
“大合薩恐懼的是什麼呢?”
大合薩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縱麻痹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於虛無的密羅幻術。這是可怕的力量,你確實可以用來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可是,你到底想從我們青陽要到什麼?你用幻術欺騙了我們,想要我們臣服在你們東陸人的腳下麼?”
山碧空搖頭,“我們是世界的主人。我們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我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們可以使大地開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們可以喚來太陽一樣的光明,也可以讓世界永遠淪入黑夜。我們順應星辰的指引來到這裡,把蠻族偉大的未來指點給大君,絕沒有任何的詭計。大合薩,雖然你剛纔看穿了密羅幻術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終止施術,你能夠自己從幻術中解脫出來麼?”
大合薩沉思了一刻,搖頭,“我雖然看穿了,可是解脫不出來,你那時候可以在幻境中殺了我。我還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即使看穿了,也還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覺到,是你自己解開了幻術。”
“世上無論什麼幻術,只要被看穿了,或是被迷惑的人心智超過施術的人,立刻會自己崩潰,這是不變的術理,但是大合薩看穿了,卻解不開我的幻術,這是因爲我當時加在大合薩身上的,是兩個重疊起來的幻境,大合薩只看穿了一個。”山碧空起身,退後幾步,靜靜地凝視着大君和大合薩。
他忽然舉起了手臂,對着天空低低地喝了一聲。
一切的星光忽然都消失,頭頂還是烏雲壓着的天空。大合薩驚訝地站起來四顧,火堆、虎豹騎和那些黑馬武士都在,可是黑馬武士身上那種帝王般的威嚴此時都不見了,他們只是披着東陸式樣鐵鎧的護衛而已。
山碧空深深地鞠躬行禮,“其實當大君帶着人馬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走進了我的幻境。天要下雨了,這樣陰沉的天氣,不適合我們重要的會面,所以我令星光照耀。我帶的隨從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術使得他們看起來像是太古武神的追隨者——那些神秘的‘鐵皇’。大合薩說得還不全,最偉大的幻術不是封閉一個人的五官六感,而是封閉整個世界的五官六感,也許這樣,你才能感覺到真實的存在。”
“向大君和大合薩告罪,我並沒有欺騙的意思,只是希望以我的力量證明,我不是騙子,而是帶着偉大力量和使命而來的。”山碧空竟然單膝跪下,鄭重地行禮。
大合薩和大君互相望着,大合薩輕輕嚥了一口唾液,這才感覺渾身的汗涼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身來,“你剛纔說,你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
“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麼,給我看看你們除了幻術,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兒子現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夠救活他麼?”
“這算是大君信任我們的條件麼?”
大君沉默不語。
“那好,”山碧空微微點頭,我願爲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臉,“讓我們去看看世子吧。”
深夜,木犁家的帳篷裡燈火通明。
所有人都被遠遠地驅逐到外面去,金帳的侍衛武士們把帳篷圍成了鐵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沒有獲准進去,只能遠遠地看見一行黑衣的隊伍在侍衛武士的護衛下急匆匆地踏進了世子的帳篷,跟進去的還有大君和合薩。大合薩最後一個進入,帳篷的簾子被緊緊地閉合起來。
那面黑色的長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風中呼啦啦地飄個不住。人們遠遠地望着,其上銀繡的星月光輝流動。
“這就是我的兒子。”大君掀開了阿蘇勒身上蓋着的織錦。
山碧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隨從們。
一名年輕秘道士無聲地走出人羣,來到牀邊,他的手指在阿蘇勒的胸口上輕輕按下去,血色立刻透過繃帶透了出來。
年輕人閉上眼睛默立了一會兒,嘴裡喃喃地唱誦起來,他的手輕輕按捏着孩子的全身,溫柔得彷彿是一個纖細婉約的女人彈奏着一張秀麗的古琴。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彈,他直起了身子。
“怎麼樣?”山碧空低聲問。
“這樣的傷,從未見過,”年輕人搖了搖頭,“像是有種力量從裡面炸開了他全身的皮膚一樣,想必血管也裂開了吧?還有他的內臟和筋絡……到底是怎麼受傷的呢?”
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搖頭。
山碧空點了點頭,“可以救得活麼?”
“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說他已經死了,也不爲過,”年輕人躊躇着,“除非……”
“我們要他活過來!”
“是!”年輕人低頭行禮,他忽然鄭重地跪了下去,親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捲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細膩,遠不像他的面孔那樣滄桑黑瘦。從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雙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彈在年輕人的頭頂。他圍繞着牀緩緩地踱步,低聲地唱頌起來,年輕人隨着他一起唱頌,坐在牀邊握着阿蘇勒的手。兩個人的歌聲中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們的歌聲無人能懂,遠不是東陸的語言。
大合薩拉着大君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有種不適的感覺,像是唱頌聲是從自己的顱腔裡傳出來的,低低的,卻震得頭骨都麻了。
阿蘇勒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年輕人跟着他一起顫抖。他原本就白皙,這時候全身的皮膚都變得有如透明一樣,彷彿有光從他身體裡照出來,說不出地詭異。
唱頌聲越來越低沉和連貫,有如古代的詛咒一樣,又像是低低的雷鳴。年輕人握着阿蘇勒的手,抖得也越來越厲害。大合薩全身都開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這時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輕不重地跺了一下腳。一切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帳篷裡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了。不要打攪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來。”山碧空抖開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輕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了進去。
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
山碧空沒有回答他,他在帳篷外停下,年輕人跪在他的腳下。山碧空伸手按在他的頭頂,“我的孩子,大神的威光與你同在,你的魂將不朽,永遠行走在天空上,與星辰同命。”
山碧空緩緩地收回了手,年輕人臉上露出了歡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他的身體忽然地乾癟下去,皮膚迅速地發白而後發灰,皺縮起來,最後緊緊地裹在骨頭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彷彿一棵樹的枯死在一瞬間就完成了。年輕人變成了一具蒙着皮的骷髏,他深陷的眼眶裡,兩顆失去生機的眼珠默默地對着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髏忽然就崩毀了,表皮碎裂成灰隨着微風飄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幾乎看不見血肉,像是已經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過來啦!世子醒過來啦!”英氏夫人驚喜地喊着從帳篷裡衝了出來,看見所有人都驚恐地瞪着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聲唱頌着什麼。
大君掀開簾子,看見牀上的阿蘇勒睜着眼睛,艱難地對他點了點頭。
僕女和大夫們急匆匆地涌了進去,大君踏出帳篷的時候,骨骸已經被收拾了。山碧空等候在那裡,隨從們圍繞着他。一個同伴剛剛死去,這些隨從卻沒有任何悲慼的神情,其中一人捧着的彤色木盒裡應該就是年輕人的屍骸。
“謝謝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禮。
山碧空回禮,“我們確實掌握着偉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賜,要把人從死亡的手裡搶回來,總要付出些代價。大君已經看見了,我的學生犧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們帶着誠意從遙遠的東陸來,絕沒有欺瞞,大君可以回報我以相同的誠意麼?”
“我已經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啓城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星辰的神祉們把神聖的威光加在大君的頭頂。大君派出的使節,金書就是憑證。”山碧空從隨從的手裡接過了馬繮,“這裡不是我們應該久呆的地方,我這就告辭了。”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薩從帳篷裡追了出來。
山碧空微微點頭,“大合薩還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大合薩喘息了幾下,壓低了聲音,“先生掌握着這樣偉大的力量,可以把瀕臨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樣可敬可畏的幻境,難道還會爲了權力和一個家族的存亡而努力麼?是什麼使得先生效忠於白氏皇族呢?”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大合薩的目光有如鷹一樣銳利啊!我們並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鳥雀永遠不明白大鷹的心,因爲它飛得不夠高,看得不夠廣。我們不臣服於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帶着偉大的使命。”
“偉大的使命?”
“直到有人看見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光輪漲大得有如正午的太陽,諸神末日之戰的光輝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時我們一切的信仰和犧牲纔會被世人所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攙扶下跨上駿馬,回首看着大合薩,“沒有平靜的世界,神創造這世界,就是使它爲戰場。”
大合薩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幾步,“諸神末日之戰的……”
“夠了,”山碧空並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和馬蹄聲一起遠去,“在鏡中,你看見的,我也曾看見。大合薩是蠻族最聰明的人,已經知道得太多了。沒有英雄能夠拯救這個天地的覆滅,我們都不過是諸神棋盤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還不如矇昧。”
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老師失魂落魄,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完全地糊塗了,呆呆地眺望着遠方,直到那支黑色的隊伍消失在天地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