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待

“阿摩敕,看見了什麼?”

“太陽從天心經過,進入了蠍宮,天球的旋轉比以往快了一分五釐,主星的軌跡沒有變化,但是入夜的時候,我們應該會看見北辰從山頂上升起。五百年來這樣的天相只出現過三次,北辰是戰爭的星啊,老師,盤韃天神會保佑我們免受北辰之神的懲罰麼?”

“你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難道真的要我去問盤韃天神?”

“可是……老師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啊!”

“老師已經當了三十六年的合薩,還從沒聽見過盤韃天神跟我說過一句話,也許盤韃天神已經忘記了蠻族,也許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薩說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這一千年中只睜開三次眼睛,雖然我覺得我身子還算結實,不過估計是頂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師你從星相看到了什麼呢?”

“什麼都沒看見!那麼多星星,亂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薩都想看穿星空的變化,不過沒一個成功的。”老人斜倚在馬背上,抄起腰間的白銅酒罐喝了一口,睜着惺忪的醉眼,“現在他們都死了,否則我還當不上大合薩呢!”

七月的正午,陽光有一絲毒辣。

老師和學生都是一身白麻長衣,跨着兩匹駿馬,並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裡。年輕的學生聚精會神地仰望天空,他的雙目被式樣古怪的兩枚墨晶透鏡遮住了,正是這樣,他纔可以在熾烈的陽光下觀察太陽在天穹中運行的軌道。

學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陸貴族一樣,他也有一個雅緻的東陸名字,叫做顏靜龍,取“沉靜之龍”的寓意,全名是顏靜龍.阿摩敕。不過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鏡龍”,因爲他效仿河絡的技術,磨製了這對可以在白晝觀看太陽的墨晶薄鏡。

阿摩敕摘下那對墨晶鏡片,轉頭去看委頓在馬鞍上的老師。老頭子一邊灌着烈酒一邊打着哈欠,禿頂的腦袋也被酒薰得通紅。阿摩敕無數次地想老師成爲青陽的大合薩完全是個錯誤,如果他真的是盤韃天神揀選的使者,那麼盤韃天神喝得可並不比老師少。

他的老師,大合薩厲長川,是整個草原都敬畏的人。“大合薩”是高貴的尊稱,意思是“盤韃天神的信使”,蠻族巫師們的首領,獨一無二的大天師。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師,只有他才能學習最深奧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裡的大事,從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觀看星辰而定,從牧民到貴族,都對他的話奉若神諭。

阿摩敕跟隨他學習星相之前,也把合薩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着合薩主持一年一度燒羔節的大祭祀,合薩就露出了馬腳。祭祀在遙遠的高坡上舉行,周圍環繞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們一起在遠處遙望。高坡上合薩唱着遠古的拜歌,渾身披着銀飾,頭頂巨大的犀角,手持戰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喚來了天神對人間的垂顧,於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薩身邊的阿摩敕知道,那時候合薩臉色通紅,醉眼迷茫,嘴裡還叼着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撓着腋窩,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蝨子來。那段神聖的拜歌本來有四節,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節半,因爲他說已經忘掉了那一節半是怎麼唱的。可憐虔誠的青陽人從此就不會再聽到完整的拜歌了,因爲這首神聖的歌謠沒有紙本,是口口相傳的。

老頭子養了一隻草原上常見的旅鼠,每當有貴族人家來問他嫁娶和喪葬的吉凶時,他就跑回帳篷裡,把那隻旅鼠從竹籠子裡抓出來,餵它莜麥和黑粟。若是旅鼠選了莜麥,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兇。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像個真正的合薩,這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時一看就是一晝夜。可是有時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邊想知道他到底在觀察哪顆星辰的時候,卻又發現合薩根本就是坐在那裡睡着了。

許多年之後阿摩敕被稱爲五百年來蠻族最偉大的合薩,以星相術獨步草原,乃至東陸的星相名師都爲之拜伏。可是阿摩敕總是平靜地說,我的老師纔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實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願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說出來。

“熱死了,熱死了!”合薩低聲嘟噥着。

不知是因爲喝多了酒還是熱的,他滿臉通紅,敞開瘦骨嶙峋的胸口,抖着衣襟不停地忽扇。扇着扇着,老頭子一攤稀泥一樣從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嚇了一跳,策馬繞着老頭子魁梧的白馬兜了一圈,才發現老頭子是坐在馬肚子下面的陰影中躲太陽。

“合薩,合薩,”阿摩敕趕緊叫他,“大君還在那邊看着呢!”

老頭子乾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是休想把他叫起來了,於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風裡偶爾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獸摩雲飛騰的圖案。

劍齒豹,是青陽的圖騰。相傳這種神獸的兩牙如同利劍,它在荒蕪的草原上經行,遇見了戰敗垂死的呂氏祖先呂青陽,它折下雙牙作爲武器贈送給始祖,然後死去。呂青陽憑藉兩柄豹牙之劍建立了偉大的青陽部落,而劍齒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盤韃天神,他在最危難的時候來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偉的蠻族武士按着劍柄一馬當先,靜靜眺望着南方的地平線,他的雙目細長凌厲,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塊刺眼的白斑。

青陽大君,呂氏帕蘇爾家的主人呂嵩,他年輕時有個綽號叫做“白眼鷹”,就是因爲這塊白翳,總令人感覺他的目光格外冷厲。

大君已經五十歲,仍矯健如昔,坐在戰馬上腰背筆直。馬鞍上斜掛的重劍是他年輕時候的武器。他是當之無愧的武士,曾經以這柄重劍親手斬下無數敵人的頭顱。

他的馬後,數百騎列着隊,每一個都是衣飾華貴駿馬如龍,北都城裡有身份的貴族都在這裡了。前日斥候送來飛報,出征的九王呂豹隱將在今日凱旋,大君帶着貴族們一直迎候到城門外。

“父親,要過午了,九王還沒有回來,先回帳用些食物吧。”二王子鐵由策馬貼近父親,“鐵線河距離這裡九百多裡,九王帶着虎豹騎三萬大軍兼程趕路,今天未必就能回來。不如兒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馬上回報給父親。幾位大汗王身體不好,讓他們在太陽裡曬着……”

大君默默轉過頭來掃視身後的人,年老的幾位王爺已經頂不住日曬,要麼委頓在馬鞍上,要麼已經下馬躲在氈傘下,奴隸們從城中的地窖裡運來了冰塊,用紗布敷了給貴族們擦臉。一羣人像是被日光曬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沒有精神。

大君搖了搖頭,“九王是我們青陽的神弓,箭無虛發。他帶兵十幾年,從沒有在時機上耽誤過一次。”

鐵由諾諾地退了下來,不敢再說什麼。

“鬼天氣,狗都曬脫皮。九王敢讓父親這麼等,膽子未免太大了。”鐵由低聲嘟噥起來。

迎候九王凱旋的盛典,貴族們都穿得極其莊重,全身的汗悶在衣甲裡透不出去。鐵由一身重鎧,披着織錦的大氅,現在齜牙咧嘴,恨不得把皮都扒掉。

馬後一個伴當湊了上來,“大君和大汗王們都候在那裡,二王子可別抱怨,給人聽見了……”

伴當遞了個眼神,鐵由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緊跟在父親身側的年輕武士昂然端坐在戰馬上,與父親並肩眺望遠方。他一身重錦的戰袍,嵌銀的明光重鎧,雖然威風,可是這麼熱的天氣絕不好過。可是那個武士挺拔得像一杆長槍,目光凝在遠處,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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