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魚的熒光還在青石的洞頂上縹緲變幻,阿蘇勒全身戰慄起來,父親緊緊握着他的手,踏在了冰冷溼潤的地面上。
無窮無盡的水聲,除此之外只有寂靜。
蒼老的聲音從遙遠的黑暗裡傳來,“郭勒爾,我的兒子,你那麼善良,又來看你衰老的父親了麼?”
“欽達翰王殿下,”大君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寒,“十年沒有來看你了,你居然還活着,我的父親。”他一字一頓地說。
欽達翰王……兒子……父親……阿蘇勒覺得自己的頭顱像是一瞬間裂開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戰慄着想退後,可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讓他逃走。
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蘇勒的臉上,“看看我帶誰來了?這是您的孫子阿蘇勒,我帶他來探望您,向您告別。”
“阿蘇勒……”黑暗裡的聲音忽然變得兇狠而狂暴,“郭勒爾!你對他說了些什麼?你……你把他帶來幹什麼?帶他走!帶他走!我不想見任何人!”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我能說什麼呢?不過現在,他大概都聽到了,本來我也不想帶他來,可是他就要去遠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兒子知道你喜歡這個孫子,那麼就讓你再看他一眼吧。”
“遠行……遠行?”黑暗中的聲音又變得惶急起來,阿蘇勒聽見了鏈子丁丁作響的聲音,“你要把他送到哪裡去?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個孩子,他只是個孩子!”
“我還沒有殺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親殿下,我們已經決定和下唐訂盟,和父親打敗過的東陸人結盟。所以阿蘇勒是我們送往下唐的貴賓,這一去,還不知道要多少年。”
“貴賓?什麼貴賓?我還沒有糊塗,你是想效仿遜王把光母送給義父的詭計麼?拿阿蘇勒作爲人質,他是人質!”
大君沒有回答他,扭頭輕輕撫摸着兒子的頭頂:“阿蘇勒,你沒有聽錯。仔細看看他吧,這就是你的祖父,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草原上赫赫有名的欽達翰王,有人說他是遜王之後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也是他帶着當年的鐵浮屠騎兵打敗了東陸人的風炎鐵旅。”
“阿爸。”阿蘇勒擡起頭。
他的淚水忽然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只是從那些話中他感覺到了令人恐懼的悲傷。大君按在他頭上的手在輕輕顫抖,他平靜的面容像是罩着一層面具。
“我的兒子,你在嘲笑我麼?”黑暗中的聲音在笑,笑得那麼蒼涼。
“你確實是偉大的武士,即使你瘋了,在草原上人們的心裡,你還是他們的救世主。”大君的聲音嚴厲起來,“可是你爲什麼還不肯安息呢?留着你的神話給人去讚美,你還想要什麼?”
“我要什麼?我要自由,郭勒爾我的兒子,你願意給我麼?”
“自由?你真的瘋了!”大君冷笑起來,“爲什麼要把大辟之刀教給阿蘇勒?父親難道希望他將來像你一樣?難道這是父親對我的報復?”
黑暗裡沉默了一會兒,“他是我們帕蘇爾家最後一個流着青銅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沒人能學會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氣終結在我這一輩上,青銅之血是你的先祖呂青陽·依馬德傳下的……”
“祖宗的勇氣?”大君打斷了他,“你早就該死了,帶着你的大辟之刀,還有你的青銅之血死掉。”
“你已經囚禁了你的父親,你還要滅掉你祖宗的血脈麼?”黑暗裡的人咆哮起來。
“我們不能讓人知道,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是個出瘋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貴的青銅家族,青銅色的血,只是一股瘋血。不,絕沒有這樣的事!”大君也低喝起來,“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些都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英雄,他們勇敢強壯,是盤韃天神賜給我們拯救草原的人。這是絕不可以懷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個瘋子一樣的英雄!”
“什麼瘋子?草原上的戰爭就是這樣,你不瘋,你就死在戰場上!你想保護你的家族和親人,你不瘋,就看着他們被擄去當奴僕,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姦污!你真是個懦弱的兒子,我就不該把大君的位子傳給你!”
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難聽,“保護你的家族和親人?人人都知道真顏部的大閼氏,我的姐姐蘇達瑪爾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親大人,你還記得吧,她是來北都爲我求情,你用馬鞭勒死了她!”
黑暗裡的聲音驟然停息了,只餘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聲爺爺吧。”大君深深吸氣,拉了拉兒子的手。
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喊他!”大君大吼。
“爺爺!……”黑暗里長久的沉默。
“阿蘇勒……我是你的爺爺啊,我是你的爺爺……”那個熟悉的聲音低沉地傳來,“聽你阿爸的話,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爺爺在這裡,很好。”
阿蘇勒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害怕那種平靜的柔和的聲音,只覺得那裡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壓毀。
“好了,別了,父親,”大君低聲說,“我們不會再見了。”
“等等,我能不能再問一件事?”
大君沉默着。
“阿欽莫圖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她可說了什麼?她可恨我麼?她可……”
“夠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她從東陸跟着你來草原,她離開了自己的親人,她經常對我說起天啓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爲她說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麼對她?你懷疑她的貞潔,你當衆鞭打她,你讓她像奴隸那樣清掃馬糞,你趕她出北都讓她爲了一罐子馬奶被人糟蹋!你是個瘋子!”大君像是把這句話冷冷地咬在牙齒間,“瘋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沒有說話。
“郭勒爾,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會把我的靈魂打進地獄,我只想在那之前……”
長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頂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只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腫了,躺在帳篷裡。阿媽坐在我身邊唱歌,陽光從帳篷的縫隙裡照在她的臉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臉是紅的,她給我唱歌,你聽過的那首東陸的歌。阿媽說東陸的母親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籃子裡搖着,唱着那首歌哄她們的孩子睡覺,這樣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來的時候又看見她在牀前。她再也沒有回來……不,她沒有死,她走的時候,就像神女一樣。我小時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夠登上雪山,我就還能看見她。”
“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父親。”大君猛地回過頭來,這是阿蘇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見淚流滿面的父親,“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我很殘忍。可是你已經毀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讓你再毀掉我的青陽!”
他猛地拉着阿蘇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銅門無聲地合上,阿蘇勒回頭,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親一樣淚流滿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護這裡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後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這些年辛苦你了,該換人了,你準備一下,新的人來了,你就離開這裡吧。我封給你一千戶牧民,你帶着他們去南方的草場放牧,一輩子不要回來。”
老人低聲說:“我不想離開這裡,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後把我在這裡燒了。我的兒子們都死在戰場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賞對我已經沒有用了。”
“你跟着他打了十幾年仗,死了還想陪着他麼?”大君沒有回頭,“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