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了五六天,纔到了體貼山莊。

溫浪漫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竟然好像真的只是邀我來做客一般。給我準備了乾淨舒適的房間,還派了個小丫環服侍着。如果只在後花園內,便絲毫不限制我的行動。但我若走到前莊,或是想出去,就有帶刀的護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客客氣氣地將我請回後院。

我被軟禁了。

有了這個認知之後,我反而平靜下來。

他既然留下我,必然有所求,我只等他開口就是。

就算他只是覺得我長得像他的舊情人,所以將我養在這裡,對我來說,也不是怎麼很難接受的事情。

反正我亦無處可去。

溫浪漫每天都來看我。有時候會在我這裡坐上半天,一起吃飯。有時候只略微過來看一下,寒喧幾句就走。有時候他會說很多話,有時候會拿出簫來吹,有時候則只是坐在那裡看着我。我一般都很少開口。一來對自己的階下囚身份多少有些牴觸的情緒,二來也是真的插不上口。我對這個時代的事情本來就一無所知。他若說風土人情,我還能聽一聽,他若說琴棋書畫,我便連聽都聽不懂了。

所以他慢慢也就信了我完全不記得過去的事情,還給我找了老師。

我在想,或者他有意要將我打造成他那個舊情人的樣子。

但我不是花芙蓉,我只是雷小文。

所以我仍然常常會在半夜被噩夢驚醒,仍然常常會記起柳大姐臨死前的臉。

所以,在完成他給我的功課之餘,我仍然會想,我要怎麼樣才能幫大姐算回那筆賬。

以前看小說看電視,穿越主角們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落到我頭上,卻這樣無奈。

我沒有武功,不能像他們那樣舉手投足間便致人於死地。

而且,在那邊的世界,我不過是個高中都沒畢業的普通女生。

我回憶我所學過的所有學科,發現其實所有的知識也都只是些常識而已,細究起來,我在這裡一點也用不上。語文?老實說這邊繁體豎排的書本一頁裡我能認出十幾個字就不錯了。數學?我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後面十幾位溫浪漫會讓我出去講學麼?英語?我若跟溫浪漫說“good morning”我估計他會當場請幾個大夫來給我會診。歷史?我知道宋朝之後是元朝又能怎麼樣?何況這些江湖人也未必就歸歷史管。生物?出去跟人說,其實人都是猴子變來的?大概會被當場打死吧?

想來想去,我只覺得自己……百無一用。

就這樣又過了將近一個月。

有天晚上,溫浪漫來找我。

我嚇了一跳,他雖然每天都會來看我,但還是頭一次在晚上來。我下意識已緊了心。

他依然一身白衣,淡淡微笑道:“月色很好,出去走走麼?”

我點了點頭,跟着他走出房門。

說是要出去走走,其實也只是在後花園而已。

月色果然很好。天幕暗藍,月朗星稀,如水的月光流瀉在湖心水榭中,偶爾有風吹皺湖面,漾起層層漣漪。

溫浪溫坐在水榭的長椅上,抽出自己的碧玉簫來,柔聲道:“我吹簫給你聽?”

我又點點頭。

然後那簫聲亦如水般傾瀉出來,似與月光相合,一起在湖面的漣漪裡盪漾,令人心醉。

一曲終了,我尚未回過神,便聽溫浪漫柔聲問:“你恨我麼?”

我怔了一下,擡眼看向他,他俊逸的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嘴角那絲笑容卻似乎有幾分無奈。

他繼續道:“我參與這次小蓬萊的事情,我用楊三姐逼你跟我走的事情,你恨我麼?”

老實說,我並不清楚。

我恨那領頭的山羊鬍老者,恨那用飛鏢暗算柳大姐的小人,甚至也恨那和柳大姐動手讓那些小人有機可趁的韋爾剛。他們毀了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寵愛和平靜的生活。

但面對身邊這人,心情卻要複雜得多。

初見的時候,我爲這個男人動過心。見過他出手,也很害怕這個人。但要說“恨”,卻真的談不上。

溫浪漫道:“那個姓柳的女人早年吃過男人的虧,所以對男人心狠手辣。死在她手裡的男人,不計其數。”

我哼了聲。那些禽獸不如的傢伙,死了也活該。這句話我沒說出口,但溫浪漫卻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繼續道:“但她對女人,尤其是落難的女人,倒是真的很不錯。所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好像她殺了那些人,那些人的親朋好友便會去找她算賬。我們殺了她,你若真的恨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在江湖,有些事情,就算不想插手,也難置身事外。”

我依然不說話,溫浪漫又道:“那天在西嶺,我就覺得你像那人。後來在小蓬萊看到,覺得更像。但我不知你失憶,當時也不知你爲什麼會和她們在一起,不知你和楊三姐是什麼關係,又不想和你動手,所以只好那樣子請你來。你怪我麼?”

我搖搖頭。我只是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他又問:“想殺我爲她們報仇麼?”

我又搖頭。

他問:“爲什麼?”

我很坦白的說:“我打不過你。”

他笑起來,笑了一會道:“你只消一句話,會有很多人願意爲你殺人。”

我垂下眼,我知道自己沒這個能耐。那些姐姐們曾開玩笑的說過等我大一點要教我怎麼樣顛倒衆生,但還沒開始,她們就已經……

溫浪漫道:“花遲谷內高手如雲,而且個個忠心耿耿,甚至隨時可以爲谷主的命令獻出自己的性命。”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又提到什麼花遲谷。正想問時,他已淡淡接道:“我已通知花遲谷的人來接你,明天就應該到了。”

原來他還是以爲我是那個姓花的女孩子。想必那花遲谷就是她的家了。我忽的站起來,道:“我不是花芙蓉。”

他又淡淡笑了,道:“你既已不記得往事,又爲什麼確定自己不是?”

我站在那裡,咬了咬自己的脣,不知要說什麼,半晌只能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是花芙蓉。”

其實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既然打定主意要忘掉自己的過去,那麼以什麼人的身份活下去又有什麼區別?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不願意做花芙蓉。

我就是不想他看我的時候,眼睛裡是那個在紛飛的桃花裡飛落的精靈。

溫浪漫緩緩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緩緩擡起手來。我以爲他要打我,下意識的縮了一下。他卻只輕輕撫過我的發,柔聲道:“我希望你是她。”

他的動作溫柔如這時的月光,他的聲音溫柔如這時的湖水。

是,他希望我是。

或者在他的想象裡,我一直都是。

他從秦淮河畔帶回來的,他細心照料的,他每天來陪的,他吹簫給她聽的,始終都是花芙蓉,不是雷小文。

我咬了咬脣,看着他月光下宛如玉雕的臉,道:“你不怕我回去真的叫人來殺你麼?”

他笑了笑,繼續柔聲道:“能找回你,我已經覺得很慶幸。”

言下之意,死也沒關係麼?

我看着他,不知爲什麼鼻腔裡突然覺得發酸。我打開他的手,跑回房間,才關上門,眼淚就滑了出來。

爲什麼呢?爲什麼我會爲這種事情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依然優雅柔和。

“天色不早了,請七姑娘早些休息。明天花遲谷的人一到,在下便會通知姑娘。告辭。”

這一個月來,就算他別的事情我依然不瞭解,卻總算摸出他說話時的一個習慣。

若他這樣文縐縐的說話,那就代表了,他不想有人違抗這句話。

我看着鏡中那張猶帶着淚的臉,再一次地說:“我不是花芙蓉。”

門外沒有人回答我。

他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