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乾清宮很安靜,窗外有片片落花飛過,風吹在景剴身上,暖暖的,令他不覺有些倦意。
案上堆着一大疊奏章,景剴卻了無情緒。一直喝着茶,但仍然覺得口乾舌燥。
彷彿是爲了尋找一些安慰,他剛剛去了一趟林媚兒的碧清宮,卻發現林媚兒正在練習書法,寫的是一闕《虞美人》:
煙水秦淮當年夢,故國數載東風。斷腸人去玉樓空,可堪舊遊時節見行宮?
繁華寥落千古事,忍看蒼天撥弄。丹心只許爲蒼生,一任笙歌散盡夕陽中。
看詞意,他已明白了什麼。問下來,果然這闕詞是林媚兒與溫如玉珠聯璧合之作。
天生麗質的林媚兒溫柔賢淑,典型的大家閨秀。
她已知道自己的伯父林靖餘剛出兵就折損三名鯤鵬軍將領的事,萬分抱歉,請皇上代爲向溫如玉致意。
溫如玉,溫如玉,這宮中每個人都在護着溫如玉。
平素波瀾不驚的梅如雪,一得知烏薩退兵,便慌成那個樣子。雖然嘴上說只將溫如玉當成大哥,心底裡未曾有一日將他忘記吧?
又酸又澀的滋味,百爪撓腸。
想着,忽然見李默進來,躬身道:“啓稟皇上,王爺已從邊關回來,正在宮外候旨。”景剴道:“宣。”
李默轉身。
“等一等。”景剴叫住他,“朕這裡不用你侍候,你退下吧。”
“是。奴才遵旨。”
景剴看着門外,見溫如玉一身白袍,外面罩着黑色的斗篷,風塵僕僕地進來,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俊逸瀟灑,眉目間卻有着英姿颯爽的味道。
“臣拜見皇兄。”溫如玉跪倒,俯身,姿態優雅而恭敬。
景剴看着他,沉默,面無表情。
溫如玉微微擡起頭,感覺到那股凝視的目光,重逾山嶽。
他不動,只是一言不發地跪着,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靜、溫和。劍眉下一雙星眸默默地注視着地面,不卑不亢,淡若輕煙。
沒有害怕,沒有負罪感,只是那樣淡定。
這種表情狠狠地激惱了景剴,臉沉下去,冷冷地道:“擡起頭來。”
卻沒有讓他起身。
溫如玉擡頭,看到一臉怒容的景剴,眸子中掠過一絲黯淡,卻很快恢復如水般的寧靜。
“朕讓李公公去傳旨,你竟敢不接?”景剴問道,聲音中挾着雷霆的氣息。
“臣不敢接。”溫如玉垂下眼簾。
“爲什麼?”
“臣不想陷皇兄於不義之中。”說得平和。
景剴微微俯下身,逼視着他,目光中有了危險的味道:“接着說。”
“若是皇兄興兵討伐烏薩,其行爲與烏莽何異!戰火不息,兩國百姓依然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百姓豈非要痛恨皇兄!臣不敢令皇兄英名受損,只能斗膽拒絕接旨。”
景剴盯了他半晌,忽然笑起來:“如玉,你真是越來越伶牙俐齒了!”怒不可遏。
“臣……只是實話實說。”
看到那雙彷彿能吞盡一切的湖泊般的眼睛,景剴的火更大了。他憑什麼這樣淡定從容?憑什麼以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這個人,真是太狂妄了!自己從來沒有在哪個臣子面前這樣沒有把握過!
“朕不管你有多少理由,先問你抗旨不遵該當何罪?”
“死罪。”
“既然如此,你還敢抗旨?這滿朝文武中,你數數有哪個像你這樣膽大妄爲!是不是仗着你功勳卓著,便敢這樣有恃無恐?”每說一句便添一分怒火,到最後幾乎是在咆哮了。只是仍然努力壓制着,吼聲便在喉嚨裡盤旋。
拍案站起,人便站到了溫如玉面前,彷彿一座山橫在了他前面。
“臣不敢。”溫如玉微微低頭,有窒息的感覺。
“不敢?你敢得很!所有大臣們不敢做的事你都敢做!朕告訴你,朕的忍耐是有限的!今日朕若不罰你,滿朝文武個個都要效仿了!”
“臣知罪,皇兄怎樣罰臣,臣都毫無怨言。”溫如玉斂眉,眼裡露出歉意。他明白,景剴畢竟是皇帝,自己已經一再地冒犯他了。何況,他要做給大臣們看。
景剴猛地回身,大喝道:“來人!”
門口奔進兩名侍衛:“皇上有何吩咐?”
“將他拉出去,重責五十!”
“皇兄……”溫如玉低喚。
“怎麼?覺得委屈了?”景剴斜眼看他。
“不是……只是臣還有事向皇兄稟報。懇請延後用刑。”
景剴怒極反笑,這種情況下,他還能如此從容,還能顧及其它?
“那就留着用過刑再稟報吧!”聲音中帶了一絲冷酷,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懲罰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溫如玉的心猛地往下沉,眸子中卻波瀾不興,低低應了聲“是。”
五十棍打下來,溫如玉的白袍上已血跡斑斑,侍衛扶着他重新回到乾清宮。
那張白玉般的臉上已有了黯淡之色,額上滲出滴滴冷汗,咬緊牙關,忍住痛,脣邊再次露出淺淺的笑容。
跪下道:“謝皇兄不斬之恩。”
景剴看着他,似是有些不忍,卻很快被一臉冷厲之色蓋過。
揮揮手:“起來吧。”
“謝皇兄。”艱難地站起來,掙出一身汗。旁邊侍衛想過來扶他,溫如玉輕輕擺手。
站直身子,還是那樣修長挺拔,高貴儒雅。只是臉色雪白,眉峰深蹙,指尖冰冷。
“皇兄氣消了麼?若是氣消了,請速派守將至西陵、棲鳳兩關。如今棲鳳關暫由葛將軍留守,西陵關有晏將軍在……”聲音有些顫抖,是因爲忍着痛吧。
“朕知道。”景剴淡淡的道。
“皇兄,臣出征前承諾,烏薩兵敗之日,臣便以死謝罪。只是烏薩軍不該撤,他們撤得奇怪。臣懷疑他們知道了臣的這個承諾,若臣一死,他們便會捲土重來。所以臣現在不能死。”
“朕不要你死,朕要你出兵討伐烏薩!”景剴瞪着他,恨不得將他撕碎。
“皇兄……”溫如玉痛呼,“若是如此,請皇兄還是賜臣一死!”
“你……!”景剴怒極,“朕從未見過象你這樣頑固的人。你愚不可及!過去多少聖主征討異族,開拓疆域,個個名標青史,未見有後人罵他們殘害百姓。偏你有這麼多道理!何況烏薩犯我邊境在先,朕以討伐之名出師,有何不可?!”
“恕臣……做不到。若是皇兄憐惜臣,便許臣退隱江湖,從此不問朝堂之事。”
“朕不許!”說得斬釘截鐵。
溫如玉呆住,半晌無語,然後默默垂首,道:“如此,臣只有一死。”
景剴窒住,怒目盯着溫如玉,一字一句道:“看來這五十棍沒有打醒你。你真的是塊頑石。給朕回去好好反醒反醒!想通了再來見朕!”
“是,臣遵旨!”轉身欲走。
“等一下!”景剴叫住他,吩咐侍衛,“拿朕的軟塌,將王爺送回家。”
“是。”侍衛們出去。
花蔭下,梅如雪看着侍衛擡溫如玉出去,明眸中悄悄流下淚來,脣邊卻露出欣慰的笑容。
能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