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持續了大半夜,溫如玉睡得一點也不安穩。夢中總有隱隱綽綽的人影在晃動,清麗的面容,如花的笑靨,可是看不真切,永遠隔着雲霧。醒來時耳邊彷彿仍然迴響着夢中的呼喚,“大哥”,“玉哥哥”。心中層雲亂涌,一些破碎的片斷、朦朧的意念紛紛飛過,想要努力抓住什麼,卻徒然地發現,腦子裡仍然是一片空白。
輾轉片刻,睡意全無,站起來走到窗前,見前面曲折的長廊中燈光未熄,仍然是迷離雨霧中幾點淡淡的光暈,看起來竟是說不出的蕭索、淒涼。
許是自己的心境如此吧?溫如玉苦笑。這具俊美絕倫的身體裡,藏着的是空洞而蒼白的思想,沒有記憶、沒有靈魂的人,活着豈非如同行屍走肉?白天在人前笑得雲淡風清,夜晚獨對自己,卻怎能掩得住內心的焦灼與空虛?
忽然看到長廊盡頭黑影一閃,是自己眼花麼?這麼晚了,怎會還有人走動?
瘦長的身影裹在黑衣裡,豎起的領子擋住下半截臉,分明是殊離。
他象個幽靈一樣徘徊在這深夜裡,他想幹什麼?
溫如玉下意識地開門走出去,無聲地跟上了前面那個人影。
風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夜格外的靜。四野裡再次響起蛙聲蟲鳴,雖不見明月星光,倒也令人心曠神怡。百米外的荷塘經雨洗過,一股清涼之意迎面襲來。此刻黑暗中看不分明,待天明重見,必是圓荷滴露,翠葉凝碧,芙蕖也該分外妖嬈了。
轉過荷塘,再往前走便是蒼夜住的“吟風館”。溫如玉見殊離的影子緩緩走過去,緩緩貼到東廂臥室的窗下,屏氣凝神,彷彿在傾聽什麼。
溫如玉暗暗心驚,他要幹什麼?難道他要對蒼夜不利?白天看來絕對是忠心不二的下屬,難道背地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閃身藏到一棵樹後,離殊離不過幾十步距離,可是以他高深的內力,諒殊離根本不會覺察到他的存在。
有迷迷糊糊的聲音從窗內飄出來,聽來象是夢囈。黑暗中看不清殊離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柔和的氣息。溫如玉稍稍鬆一口氣,看來他不象是要害蒼夜。
只是,三更半夜,一個下屬去偷聽上司睡覺,這情形總讓人覺得詭異。
溫如玉正在疑惑不定之時,忽然聽到裡面牀榻震動的聲音,夢中人好象在掙扎,是做惡夢了麼?
殊離似乎也緊張起來,臉不由自主地湊近窗紙。
然後溫如玉便聽到了兩聲慘叫,他的心驀然劇烈地顫動起來,血液瞬間凍結。雖然失去記憶,他可以斷定,他這輩子都沒有聽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慘叫聲。這聲音撕心裂肺地從胸腔中發出來,到喉嚨裡又拼命要壓抑住,可是最終忍不住,衝破脣齒髮出來,尖利的、嘶啞的、絕望的,讓人彷彿能聞到其中帶着濃濃的血腥味。
好象是受傷的小獸發出的聲音,而這隻小獸,雖然痛得渾身顫抖,卻又瞪圓了眼睛,咬緊了牙關,不屈地昂着頭。
無比慘烈。
蒼夜在做着什麼樣的惡夢?這個惡夢是否是他曾經經歷的苦難,在每個夜裡反覆提醒他、折磨着他的神經?
殊離的身子必定也在發抖,因爲溫如玉聽到他的身子與牆壁之間發生摩擦的聲音。溫如玉的心微微一沉。殊離如此失態,他不怕被蒼夜發現?
屋內忽然沒了聲音。
“誰!”一聲低喝,一道寒光從窗內打出來。殊離警覺地避開,那暗器堪堪擦着他的臉頰過去,射入他身旁一根柱子,入木三分。
殊離轉身欲逃,門內人影一閃,蒼夜已站到他面前。
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刀鋒般冰冷的光。
“堂主……是我……”殊離的聲音分明在顫抖,頭埋得很低,一張臉幾乎完全陷入了衣領中。
刀鋒般冰冷的目光盯了他片刻,雪白容顏的人冷冷命令道:“進來!”
房內有燈光亮起來。
“你在這裡幹什麼?”蒼夜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着一股森冷的味道。溫如玉可以想象,那張人間絕色的臉上,必定已籠上了嚴霜,令人不寒而慄。
“我……我只是怕堂主又做惡夢,慘叫起來……”
“你怎麼知道!”語聲突然高起來,有些慌亂、被人揭密後的措手不及與惱怒,更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憤。
“屬下……有幾次聽到堂主在睡夢中慘叫,好象正在經歷什麼痛苦的事。屬下擔心堂主,怕堂主出事,所以……”
“你好大的膽子!”一句話從齒縫中擠出來,彷彿能聽到牙齒磨在一起的聲音,“說!你究竟想幹什麼!你想從我這裡窺探到什麼*?!”
“不是……”殊離的聲音低下去,囁嚅着,“我只是關心堂主,沒有別的意思……”
“關心我?”蒼夜冷笑,“你這關心還真的是非比尋常,關心到半夜三更到我這裡來偷聽,我真是受寵若驚啊……你若不說出你有什麼陰謀,今日我讓你血濺當地!”
溫如玉聽得心頭一凜。那個笑起來美豔不可方物的人,此刻說話的語聲陰森、冷厲到極點,在殊離這樣的親信面前他都可以動不動翻臉無情,可見這個人的性子是極涼薄的。只是,他爲何對自己特別好?
殊離的聲音低沉下去,隱隱有些痛心:“屬下蒙堂主器重,追隨堂主一路起家,心裡早就將堂主當成……兄弟一般。屬下……屬下只是……不忍心見堂主那樣痛苦……堂主若是見疑,屬下甘願一死…..”
蒼夜忽然輕輕一笑,聲音放緩下來:“我相信你。只是千萬記住,我們只是兄弟。你若有別的心思,就休怪我……”
溫如玉只覺得蒼夜這話說得非常怪異,心中暗暗困惑。
“屬下不敢!”殊離的聲音低到了地面上,可以想象這個人必是害怕地跪了下去,衣襟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在發抖。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願意接受懲罰麼?”竟是商量的語氣。
“屬下願意。”
“明日早上到刑房領二十鞭。”
“是,謝堂主手下留情。”殊離彷彿悄悄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溫如玉驀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他擡起頭,從樹縫中望出去,竟然看到不遠處的假山上,一條黑影靜靜地站在那裡。若不是因爲他的衣袂在風中獵獵飛舞,他的身影便似與黑夜融爲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