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向皇宮駛去,景琰湊到蕭史耳邊,笑吟吟地道:“你快把人憋死了,他有話跟你說,你就解開他的穴道吧。”
蕭史點頭,伸手解開子墨的啞穴。
“大王,抱歉,你遠來是客,我們卻用這種粗魯的方式對你,有違待客之道,還請見諒。”蕭史的聲音如山間泉水,乾淨、清洌,又溫潤動聽。
子墨盯着他,眼裡的顏色越來越深,一種逼人的寒意在小小的車廂裡瀰漫開去。雖然因受傷並失去武功,他看起來臉色蒼白,狀態虛弱,但天生的帝王之氣並未稍減。
蕭史無動於衷,依然目光平和地注視着他,脣邊淺淺含笑,湖泊般的眸子中水波瀲灩,直欲令人沉溺其中。
“是你?你沒死?你設了圈套讓孤來鑽?”子墨忽然笑起來,笑聲中充滿苦澀、嘲諷、無奈、絕望與憤怒,些許瘋狂之色在眼底宣泄。
“大王,我不懂你的意思……”蕭史仍然在微笑,卻有了一些悵惘的味道。
“溫—如—玉!”三個字一字字從子墨齒縫中蹦出來,幽深如潭的眼睛裡射出針尖般的光芒,“你撒下彌天大謊,騙了全京城的百姓,目的只是爲了請孤入甕麼?孤真的很榮幸啊,鯤鵬王爺!”
蕭史看着他嘆息:“大王是不是受驚過度,產生幻覺了?鯤鵬王爺已死,這消息恐怕已天下盡知。我只不過是英王府中一名小小的幕僚,大王莫要胡亂猜疑……”
景琰在旁邊笑得腸子打結,斜眼看着子墨道:“大王咬牙切齒的樣子,怎麼好象被我如玉王兄甩了一樣?在本王心目中,紫熵大王子墨應該是個英明神武、胸襟開闊之人。莫說我如玉王兄已故,就算他在世,就算這是他設下的計策,大王也不必如此憤恨吧?想當初我如玉王兄是怎樣落入大王手中,大王又是怎樣設計害他的?若不是你故意製造種種假象,我皇兄又怎會因叛國罪判他腰斬?怎會將他杖責並關入天牢?天牢失火,乃是天災,誰也預料不到……”
子墨臉上陣青陣白,但卻慢慢收斂起激動的表情,平靜下來,看着景琰道:“你是……?”
“他是我們陛下的八弟,英王景琰。”
“那麼你是……?”子墨淡淡地問道。
“在下乃英王府中幕僚,名喚蕭史。”
子墨點頭,眼裡卻明明白白寫着不相信:“一個幕僚,一個無名小卒,竟然身懷絕世武功,看來你們康朝真是藏龍臥虎啊。”
蕭史作謙和狀:“大王過獎。”
“不知蕭公子如何認識孤?”
蕭史一呆,馬上道:“我們皇上智謀過人,早就猜到王爺出殯這幾日,長安城內必定會有紫熵與赤燕的密探活動,所以衛國侯早就將兩國重要人物的圖像給相關人員看過。英王千歲奉皇上之命,明查暗訪,說來真巧,我們所住的客棧正好也是大王下塌之處。看來大王與我們有緣,我們若是與大王失之交臂,豈非太可惜了。”
正在這時,身後有馬蹄聲響起,一個聲音道:“侯爺,前面是英王爺的馬車。”
景琰掀起車簾,兩匹馬趕上來,與馬車並行,馬上之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衣,一齊回過頭來。
白衣人英俊瀟灑,一笑間神彩飛揚,正是衛國侯沐天麒:“大哥,昨夜我們搗毀紫熵與赤燕在京城的秘密基地,抓獲兩方密探共七人,已關入刑部大牢。”
景琰不答,蕭史向他微笑。
沐天麒注意到車內還坐着子墨,大吃一驚,道:“這不是子墨大王麼?怎麼……也來長安拜祭鯤鵬王爺?”然後笑道,“看來傳言不假,大王對我大哥還真是有心啊。”
子墨不語,眼裡漸漸堆積起陰霾。
景琰也笑道:“是啊,我們有幸請到大王作客,天麒,你先上朝稟明皇上。我們直接將大王送進宮去,在那兒等着皇上。”
蕭史道:“王爺還是親自上朝稟明皇上吧,王爺初來長安,便立下這樣大的功勞,皇上肯定特別高興……我將大王送進宮去,交給張大人便是。”
景琰憤憤地瞪他一眼道:“爲什麼要讓我領你的功勞?你這算什麼?替他人做嫁衣裳麼?莫名其妙地將我拉進來……”
沐天麒看着他倆,若有所思。
蕭史苦笑,一副委屈的樣子:“王爺,算我求你了。不管皇上怎麼想,至少讓大臣們都知道……”
沐天麒向景琰頷首:“如此甚好。我們上朝吧。”
皇宮縈碧軒,層層珠簾垂下,檀香的氤氳在空氣中隱隱漂浮。侍衛守在門口,室內卻有兩個人一邊品茶,一邊輕輕商談着什麼。
透過珠簾,正好看到一個清瘦的背影,身穿藍衫,烏黑的頭髮一半用玉簪挽起,一半披在肩頭。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姿態優雅。只一個背影就叫人移不開目光。
坐在他對面的人一身明黃,龍袍玉帶,不怒自威,分明是皇帝景剴。
“皇上若能迫子墨寫下降書……”藍衫人低低地道,語聲溫雅而恭敬。
“皇上?爲什麼又要改口?”景剴微微蹙眉,臉上有不悅之色。
“……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
“什麼話!是草民就不是朕的兄弟了麼?你爲什麼一定要拉開我們的距離?”景剴的聲音裡充滿頹喪。
“大哥息怒……”藍衣人歉然道。
景剴輕輕擺手:“罷了,你繼續說下去。”
“大哥若能迫子墨寫下降書,向我朝稱臣,今後年年進貢、歲歲來朝。而我們派出軍隊與官員進駐紫熵,大哥便不費一兵一卒拿下了紫熵。雖然這樣的行爲有失光彩,但也算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這是目前爲止避免戰爭與殃及百姓最好的辦法了。不知大哥可願一試?”
景剴沉吟道:“子墨這個人我沒有近距離接觸,你應該比朕瞭解。依你之見,他對此會作何反應?”
“子墨這個人城府極深,觀其當年奪位之舉,便可略見一斑。我不敢確定,只能稍作猜想:從他這方面講,他可能破釜沉舟,寧可捨棄性命,也不願放棄江山。但他唯一的弟弟安王子襄對這位兄長感情極深,甚至超出正常的兄弟之情。所以,只要子墨在我們手裡,子襄便不敢輕舉妄動。若子墨不肯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傳位於子襄,但只要子墨在我們手裡,我們便可以反過來要挾子襄。所以,無論如何,子墨留在我朝爲質,對我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景剴點頭:“你分析得很對。那麼,對赤燕那邊,你做何感想?”
“孤獨煌剛愎自用,而且行事不象子墨那麼面面俱到,他做事雷厲風行、不計後果。看他那樣重武,那樣籠絡武林高手,便可略窺他的作風。小弟猜想,一旦我們與紫熵之間的面紗被挑破,他便會在短期內進攻我朝。所以,請大哥早日加強南疆防禦。”
“朕知道。那麼你呢?……你真的打算置身事外麼?”
“不……只要是爲了保家衛國,小弟責無旁貸。大哥若有差遣,小弟萬死不辭。”低沉的、帶着磁性的聲音,卻表達了堅定不移的決心,“不管……以何種身份,我都不會逃避責任。”
景剴滿意地點點頭,換了話題道:“八弟他……你覺得還行麼?”
“八弟是個很有趣的人。”藍衣人的聲音中含了笑意,十分愉悅的樣子。
“看來你跟他相處得很好?”景剴似乎有些妒忌的味道。
“是啊。”說的人根本沒注意皇帝不悅的表情,繼續道,“他表面上玩世不恭,其實是很有內涵的一個人。小弟相信他有德有才,只是大哥一直沒有重用他……”
“你在怪朕對他不公?”景剴陡然沉下臉來,好象這句話觸到了他的心病。
“不是……”藍衣人微笑解釋道,“大哥將他調回長安,讓他接掌戶部、翰林院,正是大哥的英明之舉。”
景剴臉色稍霽:“還不是爲了你?朕將他交給你,這段時間,你要好好教他。朕損失了你,你必須想辦法補償朕。”
“是。”藍衣人偷偷瞥一眼景剴,怎麼感覺皇帝說話象小孩子一樣無賴?
景剴嘆口氣,道:“若論才能,滿朝文武誰能比得過你。但事已至此,朕再難起用你……爲了保住你的性命,朕只有放棄你……”
“我明白。”藍衣人微微低下頭,恭聲道,“大哥的再造之恩,小弟沒齒難忘。”
“只要你不記朕的仇就好。”
“我從來沒有……我心裡一直是感激大哥的。”
景剴再次嘆息,頓了頓道:“朕已着手在錢塘西子湖畔爲你興建‘倦客山莊’,朕記得你的詞集之一題名‘倦客’,這名字可還令你滿意?”
藍衣人渾身一震,騰地站起來,雙膝跪下:“請皇上收回成命。”
一下子又改稱“皇上”,景剴頓時怒火中燒,拍案而起,道:“爲什麼每次朕爲你做什麼事,你都要拒絕?”
“臣退隱江湖,早已推翻承諾,辜負聖恩,豈敢再接受皇上的賞賜?”
景剴又氣又惱,又無可奈何,沉聲道:“你起來。”
藍衣人沒動。
“爲什麼你一定要惹朕生氣?爲什麼?”景剴雙手抓住他的肩頭,一把將他拉起來,瞪着他,低聲吼道,“你打算從此跟朕斷絕關係?所以你不肯接受朕的安排,是不是?”
“不是……”被死死抓住肩頭的人眼裡升起霧氣,低聲道,“即使貴爲天子,也不可隨意挪用國庫銀兩。大哥又以何名義去建倦客山莊?與其用來爲小弟建設家園,還不如用在百姓身上。”
景剴放開他,脣邊露出理解與疼愛的笑容:“你啊,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心裡總是隻有百姓,只有他人,沒有自己。你忘了,當初是你將鯤鵬王國的寶藏交到國庫?這筆寶藏本該屬於你,現在朕只拿了千分之一用在你身上,那又算什麼?你若再推辭不要,朕可真的生氣了!”
藍衣人呆了片刻,躬下身去:“既然如此,小弟愧領了,多謝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