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到金陵府,便沒有再往前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徵轡已歇。
金陵府衙騰出來,改成了皇帝的臨時行宮。
溫如玉已經昏迷了兩天了,渾身忽而滾燙,忽而冰冷。他牙關緊咬,滴水未進,更不要說湯藥了。
“啓稟皇上,溫如玉好像一心求死,根本沒有活下去的願望,現在臣等除了爲他鍼灸,別的根本做不了什麼。即使如此,如果他潛意識裡拒絕接受治療,臣也束手無策。”太醫一臉愁容地向景剴彙報。
景剴陰沉着臉,在屋裡來回踱了兩圈,道:“好個驕傲的人!他心底裡分明在抗拒着朕的處罰!他想以死來證明他的驕傲,朕偏不讓他死!”
回頭看沐天麒,後者悠然地把玩着插在瓶裡的一枝海棠,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們的話。
“天麒,你倒悠閒!”景剴非常不滿他的態度。
沐天麒笑道:“皇上要臣幹什麼?臣又不是太醫,又救不了他的命。既然他一心求死,就讓他死吧。皇上反正也不想放過他的,對不對?”
“不行!朕絕不能這樣便宜了他!”
沐天麒看他一眼,眸子中似有深意。
景剴揮手對太醫道:“你給朕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活下去!”
太醫點頭稱是,躬身離去。
景剴盯着沐天麒,眼裡有探究的意味,道:“你想說什麼?”
“臣覺得自從皇上遇到溫如玉,就整個人變得不正常了。”
景剴擰眉,眸子中露出危險的氣息,道:“說下去!”語氣是威脅的,言下之意是:若是說得不好,你當心些!
沐天麒一呆,佯裝撫弄海棠的花瓣,暗暗措詞。
“皇上好像很緊張溫如玉,暗暗與他較量。若是皇上不在乎他,恐怕早就將他殺了對吧?”
景剴一愣,眉頭蹙得更緊,沉着臉道:“你是不是覺得很懂朕?”
沐天麒在心裡暗歎,一個溫如玉攪得誰都不得安寧,甚至將他與景剴之間以前的默契也破壞了。只要話題講到溫如玉,沐天麒便一說就是錯。
於是他只有閉嘴。
可景剴偏不放過他,又道:“你看現在怎麼辦?”
沐天麒一副“你饒了我吧”的樣子,苦笑道:“臣不敢妄言,皇上想怎麼樣便怎麼樣吧。”
景剴極不滿意他的態度,但還是忍着怒氣,道:“讓浣兒去安慰安慰他吧。”
“不瞞皇上,自從咱們在這裡歇下腳,她就一直呆在張統領房裡,目不交睫地看着溫如玉。”
景浣煙此時正緊緊地抱着溫如玉,一邊流淚一邊道:“玉哥哥,你不要嚇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
懷裡的溫如玉微微動了動,嘴裡發出模糊的聲音,好像在念着“雨兒”、“如雪”這兩個名字。
景浣煙呆住,難道,梅如雪在溫如玉心目中已經與蕭雨塵一樣有地位了嗎?難道他愛上了梅如雪?
這一幕正好被進來的景剴與沐天麒看到。沐天麒偷眼看景剴,發現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如雪……對不起……”溫如玉好像在拼命掙扎,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忽然渾身一震,說了句特別清晰的話“景剴,你好殘忍!”語聲充滿悲憤。然後再次昏過去,一動不動。
景浣煙嚇了一跳,擡起頭,正好看到景剴站在門口,臉上帶着一絲笑容,那笑容看起來比怒容更可怕。
“天麒,派你的四大密探立刻幫朕找到梅如雪,一刻都不要耽擱。限你在三天之內帶她來見朕!”
“皇上……”沐天麒幾乎暈倒,“從金陵到京城,就算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得跑五天哪。何況臣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不,朕暫時不回宮了,就在此停下來等!若是做不到,你就提頭來見朕吧!”語氣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沐天麒氣結,景剴是不是瘋了?自己堂堂一個候爺,竟然爲他跑腿做這種事。四大密探若是知道他們領了這樣一個任務,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
景剴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過分,臉色緩和下來,拍拍沐天麒的肩道:“算朕欠你的。”
沐天麒無話可說,悶悶地說了聲“是”,轉身離去。
景浣煙卻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在幹什麼,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昏迷中的溫如玉,淚光瑩然,看起來楚楚動人。
景剴暗暗嘆口氣道,走到她身邊道:“他心裡根本沒有你,你還這樣維護他幹什麼?”
景浣煙連頭都沒有擡,淡淡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景剴噎住,想說什麼,終於沒說出來,悻悻地走了。
待他們走後,張夕照走進來,輕輕道:“長公主,你該回去歇着了。讓臣來照顧他吧。”
“不,我要留在這兒,一直陪着他。”
“長公主,你若不走,不僅連累了臣,而且說不定皇上一怒之下,再也不讓你見溫公子了。你忍一忍吧。放心,將他交給臣吧。”
景浣煙點點頭道:“多謝張統領。”
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張夕照在溫如玉身邊坐下來,怔怔地看着他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陷入了沉思。
昏迷中溫如玉又好像在糾結着什麼,滿臉痛苦之色。
張夕照似乎不忍,湊到他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話。溫如玉的神情緩和下來,越來越平靜,最後好像露出了一點笑容。
桐廬富春江畔,短短兩天開起了一家醫館,醫館名叫“紅塵”。大夫是兩名如花似玉的女子,一個姓梅,一個姓玉。
與她們在一起的還有一位殘了一臂、瞎了一雙眼睛的年輕人。雖然又殘又瞎,但看得出來,他原本應該是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
另外還有一位面容冷漠的少年人,只有在看到那位姓玉的女子及殘廢青年時,他的眼裡纔會充滿溫暖。
除此以外,便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肩上還綁着紗布,動作不便,但精神還好,而且挺樂觀開朗。
第一天他們來的時候,身邊還跟着三位長相豪邁的漢子,以及一位面容俊朗、目光純淨的少年。
但這三位漢子與那位少年將他們安置下來後,便匆匆地走了。好像是要出海去做什麼事。
這幾人不問可知便是梅如雪、玉蘿、流星、歐陽雁等人。
歐陽雁與江氏三兄弟將大家安頓下來後,便趕去倦客島接東方白了。
夕陽西下,梅如雪呆呆地站在江邊,任憑江風吹亂了她滿頭秀髮,飄揚起她的衣裙,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思緒不知道已飄到何處。
“天若有情天亦老。大哥,難道,我們此生便只能天涯相隔,永不見面麼?”喃喃的低語,被江風吹散。淚光在眼底泛起,卻強忍着不落下來。
“雪姐姐。”玉蘿悄悄走到她身邊,將一件斗篷披到她身上,道,“江邊風大,你別凍着了。”
梅如雪感激地笑笑,道:“流星怎麼樣?”
“他這幾天都很安靜,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我本來擔心這次打擊太大,他會崩潰,沒想到他很堅強,而且心態很平和。反倒是雁弟……”
梅如雪喟然道:“我明白。雁兒和大哥一樣,總是爲別人活着,總是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次他覺得害了他大哥,愧疚得無地自容。我怕……他這一輩子都要活在這個陰影中了。”
“我想,只要大哥能夠活得樂觀、灑脫,雁弟便也能釋然了。”
“他能否活得樂觀、灑脫,這都要靠你了。蘿妹妹,你是最瞭解流星的,只有你能給他安慰和力量。”
玉蘿微笑道:“只要他能讓我陪着他,照顧他一輩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梅如雪看着她閃亮的雙眸,心裡有些不安。
照顧別人的人固然覺得甘之如飴,可被照顧的人呢?是否也能坦然接受?是否會覺得那是一種負擔?
“雪姐姐,你是在想溫大哥,對不對?”
梅如雪默認。
“同爲女人,我豈能不明白你的心?你雖然坦然讓他走,心裡豈會不痛?”玉蘿輕嘆。
“只要他還活着,我們就有希望的,對不對?”梅如雪好像在問玉蘿,又好像在問自己,亦或是問蒼天。
遠處江畔,一個頭戴斗笠的漁翁拾起釣竿向她們走來。
“請問這位是梅如雪姑娘麼?”
梅如雪微微一徵,剛來此處便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麼?
“正是。請問閣下是……”
“在下受人之託,送信而來。”
一封信遞到梅如雪手裡,漁翁轉身離去。
梅如雪讀着信,雙手開始發抖,臉色越來越蒼白。
“雪姐姐,怎麼了?”玉蘿連忙扶住她。
梅如雪回身握住玉蘿的手,焦急地道:“我大哥被景剴挑斷了手筋腳筋,現在全無求生意志,生命垂危,我得去救他!家裡這一大攤子就交給你了!”
玉蘿點頭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大家的。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