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洛花已回烏薩,臣料烏莽興兵在即。此次捲土重來,他們必定全力以赴,我們更不可掉以輕心。七日前雁兒已去烏薩,臣讓他沿途與居崤關、棲鳳關、西陵關各守將安排佈署城防,以防烏薩突襲。至少有我們這三道關卡在,臣暫時還沒有什麼擔心。只是後面……”
溫如玉止住,探詢的目光看向景剴。不知他目前作何打算?是否要派自己帶鯤鵬軍出征?
景剴看着他,表情淡淡的,聲音也是淡淡的:“如玉,你不是說要讓林靖餘將功補過麼?朕覺得這次派他抵抗烏薩便是個極好的機會。你說呢?”
“這……”溫如玉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很清楚林靖餘當這個兵部尚書只是承了父蔭,這些年國泰民安,他的手早已荒了刀槍,更諻論兵法了。讓他去禦敵?他真的不放心。
“有問題麼?”平靜的面容滴水不漏,無喜無憂。這看起來跟平日的景剴完全不同。
“皇兄……臣對林大人不太瞭解,不敢妄作評論。全憑皇兄聖裁。”溫如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切順其自然吧。
“好。朕還有個要求。”
“但請吩咐。”
“朕要借用你的鯤鵬軍,交給林靖餘帶領。朕對他也不甚放心,但朕卻知道你的將士都是驍勇善戰之人。”
溫如玉窒住,心深深沉下去,把自己的軍隊交給林靖餘去帶領?這不明擺着要奪了自己的兵權麼?
他倒不在乎兵權是否由自己掌握,只是鯤鵬軍交給林靖餘?這樣的後果,會不會……他莫名地害怕起來。
“臣遵命。只是……鯤鵬軍的將領們跟臣生死相隨,臣怕他們……”一言出口就後悔了,這樣說彷彿自己已完全掌控了鯤鵬軍,別人半點動彈不得似的。景剴會怎麼想?
“你是怕他們不服林靖餘?看來如玉深得人心啊,連朕的命令他們都敢不聽麼?”景剴的語氣驟然發冷,目光漸漸如冰。
果然這反應在溫如玉意料之中。
溫如玉惶然,急忙躬身道:“臣不敢。只是請皇兄容臣先去跟他們交代一下。”
“好。你先跟他們講清楚。”頓一頓,眸子深如幽潭,一字一句道,“朕警告你,若是將來他們有什麼異動,朕唯你是問!”
溫如玉的臉色瞬間蒼白,連嘴脣都彷彿失去了顏色,心寒到極點,指尖在輕輕顫抖。景剴,竟然如此不信任自己了麼?這一年來的君臣相知、兄弟之情,到頭竟是一場空。赤膽忠心抵不得人言可畏,一片冰心怎堪那些污泥濁水!
他寧可任用一個剛剛欺君的林靖餘,卻不願相信自己。
一種撕心裂肺的痛電流般襲遍全身,令他的身子忍不住微微縮起。卻拼命逼自己平靜下來,很快臉上又恢復一慣的雲淡風輕。
“你上奏說碧海王願意與我們通商?”
“是。”
“是星羅王子來過了?”
“是。”
“爲什麼朕不知道?”
“他來時臣已受傷,然後馬上閉關,未及向皇兄稟報。臣本來打算今日上奏之後再詳細向皇兄稟報的……請皇兄恕罪。”
“聽說你倆相交甚歡?這星羅很是欣賞你啊,他有沒有請你到碧海國去助他?”景剴的眼睛眯起來,審視地看着溫如玉,目光咄咄逼人。
難道自己的王府中竟有他的耳目?還是他猜到了什麼?
這個人,什麼事都觀察入微,真的好厲害。
“是,他曾提到,可臣已拒絕他。臣決不會背叛朝廷的。”在那道目光的逼視下,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簾,還是那樣溫雅淡定。只是,眸子中痛楚之色翻涌。只因垂下眼簾,無人看到這觸目驚心。
“你願意發誓麼?”突然面色凝重,竟似有什麼破解不開的難題似的,迫切地看着溫如玉。
爲什麼啊?自己的生死都掌握在他手裡,還在乎一個小小的誓言麼?
溫如玉緩緩跪下,緩緩低頭,道:“臣發誓,此生絕不背叛皇兄、背叛朝廷。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景剴臉色稍稍緩解,卻沒有讓他起來。
只是無聲地注視着他。
這樣一個人,連跪着都有絕美的姿勢,當得起風華絕代、天下無雙。那樣的高貴,讓人並不覺得他是在跪着,反而覺得他好像俯視蒼生一般。出世之姿便是這種樣子麼?那一襲白衣襯得他的臉清瘦而俊美,沉靜的雙眸如玉一般溫潤、水一般清澈通透。只是,睫毛在微微顫動,是不是仍然掩飾不住心底的波瀾?
他怎麼可以做得到?經歷過那麼多的滄桑、那麼多磨難,仍能如一幅水墨畫般淡定從容、優雅寧靜。似乎這世上什麼事都不在他眼裡,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對他而言如同煙雲。他爲什麼能做到?爲什麼可以淡看世人追逐的一切?他真當自己是仙麼?
景剴忽然覺得胸中有一股不可壓抑的憤怒涌起來。“百姓人人對王爺讚不絕口”,“皇上的才能比起王爺來,簡直是天壤之別。當年,若是康宣帝立三子景皓爲太子,今日的王爺便是皇上了。這豈非是我們老百姓之福?”“皇上怕將來天下只知有鯤鵬王爺?”,“他是天下著名的才子呢”……字字句句分明地從心裡掠過,驚心動魄。
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得盡人心了麼?他竟然功高震主,將他這位皇帝的功業完全抹煞了麼?
他跪在自己面前,卻毫無謙卑之態,反而那樣高貴、優雅,完全不是一個做臣子的姿態。
這一年,這一年中自己對他萬般寵愛與信任,卻換來這樣的結果麼?
兄弟?自己當他兄弟,他卻佔盡風光,如日中天,光芒蓋過了自己。真是莫大的諷刺,這天下難道再也抹煞不了鯤鵬王爺四個字了?
忽然拍案而起,怒火一下子涌到臉上。
溫如玉嚇了一大跳,愕然擡頭,看着景凱一臉的盛怒,心裡毫無頭緒。難道這片刻之間,自己又做了什麼不妥的事了麼?
“皇兄……爲何突然生氣?”囁嚅地問道,終於雙眉皺起,擡起的眸子中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景剴心裡掠過瞬間的快意。
原來也有害怕的時候,也有懾於自己威嚴的時候。
朕是皇帝,天下皆在朕手中,你的一切都在朕手中,你有絕世才能又如何?朕若不給你機會,你便是埋在沙裡的明珠,徒然地被污了光芒。
景剴緩緩坐下,道:“沒事。朕只是想起了那個假冒媚兒的洛顏。你將真正的媚兒還回來了,那個洛顏呢?”
“臣將她關入天牢,交給張大人看守了。正待稟明皇兄後,聽皇兄發落。”
景剴目光一沉,神情有些恍惚:“其實朕對她還是有感情的。若是能夠說服她,朕還是希望她能留在宮裡。只要她從此一心忠於朕就行了。”
溫如玉心頭狂震,這個人嘴上說着只喜歡梅如雪一個,卻分明吃着碗裡的還看着鍋裡的。連一個敵人派來的奸細都捨不得放手。他究竟想幹什麼?
難道洛顏的魅力真的那麼大?還是景剴內心太空虛了?
擡頭盯着景剴,眸子黑得如墨,沉聲道:“皇兄忘了承諾臣的話了?皇兄不是隻喜歡雪兒一個麼?如今有了媚妃娘娘,還捨不得這個烏薩派來的奸細。皇兄爲了一個色字,連命都不想要了麼?”
這句話猛地激怒了景剴。他是皇帝,誰敢這樣指責他?看着那雙眼眸中冷而深的顏色,一臉彷彿悲憫的表情,這個人骨子裡的傲氣終於讓他忍無可忍。
一個杯子扔過去,砸在溫如玉胸前,跌落在地,碎片四散飛濺,吼聲從牙縫中蹦出來:“你竟然如此狂妄無禮!膽敢罵朕好色!是不是打量朕捨不得罰你?”
溫如玉微微垂首,白玉似的臉上卻抹不去倔強之色,低聲道:“皇兄息怒。臣爲皇兄安危着想,一時心急,才口不擇言……”
景剴卻不理他,轉而去批閱奏章,翻了兩本,沒有情緒,放下來,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在這兒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什麼是爲臣之道。什麼時候認識到錯了,朕再讓你起來。”
說完站起來拂袖而去。
留下溫如玉獨自跪着,一地光影,滿室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