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在畫壁靈山長大,養育我的是一個銀髮拖地,皺紋多得讓人歎爲觀止的婆婆。
婆婆總是拄着一隻桑玲花柺杖,身披粗布灰色長袍,一臉滄桑站在靈山頂端看涌動的雲海和暮色夕陽。
我曾經問過婆婆多少高齡,婆婆說她早已記不得了。
婆婆活到連自己都記不得的年齡,這是活了有多久啊,又活得多麼置身事外啊。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將婆婆定義爲心中神話。
我想我得使勁活着,活出個畫壁靈山壽命史上最長的一串數字來。至少我的壽命不要比婆婆差得太遠,我定不要丟了婆婆蹉跎到極致的老臉。
當我把這個理想慷慨激昂地說出來時,婆婆滿是褶皺的手掌輕輕撫摸我的頭髮,用比臉蛋還要滄桑的嗓音鼓勵我,“小羽還小,不過剛剛一千歲,定活得比婆婆要長久。”
我聽了高興得圍着畫壁山頭跑了好幾圈。並非因爲婆婆說我定能活得長久,而是婆婆終於不再叫我毛毛了。
我叫小羽毛,打我記事以來,婆婆便親切地喊我毛毛。
在我很小的時候覺得沒什麼不妥,這個名字聽起來萌萌噠,甚至很能激發山中母生物的慈母情懷對我更多加以照拂。可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我越長大越發覺這個名字挺不合適我,一位亭亭玉立的黃花大閨女居然叫毛毛,這要我如何嫁人,這讓我情何以堪。
我抗議,我對着滿山的生物鄭重其事地發表了意見,請大家以後叫我小羽。我想這個小清新的名字定比毛毛這個名字好嫁人得多。
不但婆婆改不了口,山中靈物皆改不了口,大家都說喊了大幾百年了,突然換了名字不習慣,都不知道再喊誰。
好吧,除了婆婆,我將漫山的靈物揍了個遍,不管是獅子老鷹還是山羊野雞,只要是再叫我毛毛的,我二話不說先上去咣咣一頓狠揍。
其實我也挺不容易的,這一打就打了足足五百年。這五百年裡,我打得連綿不絕風生水起,我把打架的精髓精華融會貫通學了個透徹。這就是後來我多次偷溜下山,而沒被畫壁靈山以外的生物欺負的主要原因。
再我征服了畫壁靈山一衆植物動物和靈物後,(畫壁靈山沒人類)再也沒有喊我毛毛的物種,大家聰明得喊我羽毛老大。
我頂着老大的頭銜威武得活了好幾百年,許是大家都喊我羽毛,潛移默化中,婆婆也終於改了口,至此,毛毛這個詞已成爲畫壁靈山的歷史。
既然大家喊我老大,我便要有老大的風采。我自認爲辦得最風采的一件事——那年山中衆靈物給菩提樹爺爺過三萬七千五百六十三歲誕辰,我的寵物肥狐狸脖子上掛着一張大餅飛奔來報,說黃鼠狼又在靈山的畫壁角灑尿。
畫壁靈山之所以叫畫壁靈山,是因爲靈山深處有一處刻滿人物雕像的石頭畫壁,婆婆說畫壁是上古神物,神聖不可侵犯。平日不許任何生靈靠近。而黃鼠狼最大的樂趣就是晃悠在畫壁牆角邊撒尿。婆婆曾規勸多次都毫無效果。
這個屢教不改的不良騷鼠狼,大家看它從小死了爹媽和兄弟姐妹,連他平日豢養的一窩老母雞也患了雞瘟一夜滅門,這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格。因此大家都對它格外照顧。可黃鼠狼也是要臉的對不?
我二話不說,捏個訣招來婆婆用來修剪指甲的袖珍剪刀,順手變作百十來斤的大剪刀,扛上肩頭便去找黃鼠狼算賬。
白鶴清鳴彩雀蹁躚的幽景從我眼前急速掠過,仙霧繚繞巍峨精緻的畫壁下,黃鼠狼正吹着小口哨翹着一條腿撒尿撒得正歡。
我將肩頭的大剪刀一甩,“騷鼠狼,昨個剛學了個新菜——蒜蓉蒸小鳥。”
黃鼠狼一聽懵了,待反應過來捂了捂小命根子,一溜煙兒跑沒影。
切,長得真小……
自此之後,黃鼠狼再也沒有晃悠到壁畫下撒過尿。爲此,婆婆還表揚了我,說我是個能堪當大任的靈物。
沒錯,靈物。我不是植物動物亦不是人,更不是妖魔鬼怪,我是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片白色羽毛。婆婆說我這片羽毛汲取天地靈氣幻做嬰兒,她將我撫育了一千年,一點一點看我長大。
我問婆婆她老人家是神仙麼?婆婆說不是。我又問難道婆婆是人麼?婆婆搖搖頭。我不恥下問難道婆婆是妖魔鬼怪麼?婆婆繼續搖頭。我繼續不恥下問難道婆婆是人妖麼?
婆婆笑着說:“都不是,婆婆只是一個傀儡。”
我雖然不理解什麼叫傀儡,但還是點了點頭,表示了下自己的大愚若智。
但有一點我確看得清清楚楚,婆婆是個寂寞的傀儡。從婆婆喜歡沉默,喜歡一個人看雲看花看日落的孤寂身影來看,婆婆的寂寞深入骨髓。
我曾十分好奇百分精神千分執着萬分死纏爛打央求婆婆講講她一生的傳奇故事。婆婆說她老了,記憶都模糊了講不清楚了。
這個藉口婆婆用了近一千年。
爲此,我一直遺憾。
這日,婆婆站在畫壁前凝視許久,蘊着滿山桑玲花香的山風將婆婆的灰袍吹得獵獵作響。
巨大的青石畫壁上凸浮着男男女女妙曼身姿。有的衣袂翩然宛如仙子,有的眉眼淡然若即若離,有的巧笑嫣然面目沉醉……畫壁上鐫刻的大多是些女子,或清澈純真,或魅惑入骨,偶有鬢白的花甲風采。
畫壁上的男子卻是很少,寥寥幾個,或清雅或風流,或沉斂或粗獷……面目間盈着不同神韻。
我曾問過婆婆,畫壁上的人物是上古仙人閒來無事雕刻在石壁上的麼。
婆婆說從未有人雕刻過這些畫。
奇怪了,難不成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然形成。可這成百上千的人物形態栩栩如生,大自然已經鬼神到這種恐怖變態的地步?我覺得不靠譜,婆婆定有秘密瞞着我。
“你可懂這畫壁上的人間百態。”婆婆耷拉着三角眼問。
“懂……我當然不懂,婆婆。”我虔誠地說。
畫壁靈山方圓百里被結界覆蓋,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我們也不許外出。此處卻是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在婆婆眼裡,我是個從未離開過畫壁靈山一步,沒見過世面的一片小小……小羽毛,怎會懂得畫壁間的百態生活。可是近一千年來,我偷偷下山的次數比靈山上野雞的毛還多。
比如帶着我的寵物肥狐狸去張記吃烤雞,帶着山頭那邊紅狐狸二姐去風雲茶館聽故事順便買本地攤小黃書,帶着吊睛白額虎去如意賭坊賭錢……當然,除了肥狐狸,別的動物先得幻成個像模像樣的人形來,否則帶出去很扎眼,嚇到觀衆不說,相信很快會被收妖的或者獵手們給和諧了。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帶着改邪歸正不再亂撒尿的黃鼠狼去百花樓欣賞姑娘。
幻做青蔥小少年的黃鼠狼忒沒見識,見了酥胸半露的姑娘們便眼睛發直口水直噴,哆嗦着好似患了癲癇。摸了把鼻血後華麗麗現了原型。
一衆姑娘們見一個水嫩小少年瞬間化作一隻猥瑣黃鼠狼,並在她們胸前的驕傲上上躥下跳,大家鬼叫着逃命出去。
自那之後,我再也沒帶那隻土冒黃鼠狼去過人間,頂多回來時捎帶給它一串糖葫蘆,好堵住它報告婆婆的碎嘴,偶爾它嫌我帶給它的糖葫蘆少了幾粒,我便幻出把大剪刀順便呲着牙報個蒜蓉蒸小鳥,小黃鼠狼立馬乖乖蹲去牆角吃得很心酸。
總之,人間我早已混熟。吃喝嫖賭不在話下,坑蒙拐騙我樣樣精通。
山谷深處,一習軟風柔柔拂過來,婆婆隨意披散的銀白長髮在空中飄出寂寞的弧線。
“你已經長大了。”婆婆說:“你下山去幫婆婆完成一件任務。”
我一個激動,握住婆婆的手,“婆婆,相信小羽,定不負婆婆所望,任務完不成小羽就不回來。”
“此任務不簡單,恐怕要好長時間。”
我一個心潮澎湃,雙腿有些發抖,“婆婆,時間長沒關係,再長的時間小羽都熬得住啊。”
嗚嗚嗚嗚,我快笑哭了,能長時間且光明正大地到人間浪蕩,這是我只敢在夢中奢望的大喜事啊。
“婆婆只怕你中途返回,再也不肯下山繼續完成……”
“婆婆,小羽以黃鼠狼的人格擔保,絕對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從小羽收養肥狐狸的事件來看,小羽自小是個善始善終的小妖。”我急忙打斷婆婆的話。
婆婆笑笑,半開的桑玲花柺杖一揮,壁畫裡堪堪飛出七幅縈着幽幽綠光的古樸畫卷來。
突然,肥狐狸以兇猛之勢躥過來,我趔趄後退幾步險些摔倒。這個肥狐狸又胖了好幾斤。
“羽毛老大你要下山?帶上肥肥帶上肥肥帶上肥肥吧。”
我望着肥狐狸眼裡的賊光,那是當年它初見張記雞鋪的烤雞時露出的生猛表情,這肥狐狸又想吃雞了。
提到這隻跟了我二百五十年肥狐狸,咳……說多了都是眼淚。
當初婆婆患了咳疾,我去山谷間採藥,見到一隻快胖成球的白狐狸正同一只頭頂扎着紅繩的小人蔘精賽跑。小人蔘精耍詐贏了肥狐狸,肥狐狸就地打滾抹着眼淚哭得像被滅了滿門。
我不過是彎着找草藥有些腰疼胯疼頸椎疼,直起身子說了句公道話。沒料到這隻肥狐狸滾滾而來抱住我的大腿開始嚎喪,嚎道早就聽聞羽毛老大是這畫壁靈山中最英明神武慘不忍睹的一個傳說。今日一見天雷滾滾,非要拜入我門下爲我跑腿當牛做馬毀我清白,此生一定情比石堅至死不渝地守在我身邊,定是化成灰也要跟着我報答我的知遇之恩。
我當時覺得這個肥狐狸必須得由我親自教導教導,不知它的啓蒙老師是何方神聖,竟能把一隻狐狸教成這樣,它的用詞讓我直想吐血。
悲催的是,婆婆見到這個肚子比身子大三倍的飯桶,竟沒用桑玲花柺杖將狐狸拍飛,就這樣,婆婆在養我的同時又養了個拖油瓶。
後來,我忒後悔當初怎麼腦子一熱就收留了這隻肥狐狸。我問它叫什麼怎麼會吃得脫了相,簡直不像狐狸而像只長毛肥豬。
誰知這肥狐狸立刻繃直了耳朵跳起腳來吐沫橫飛說自己不是狐狸而是上古神獸名叫腓腓。我哈哈狂笑三炷香後才頓悟,這貨不但超級能吃超級愛哭還是個患了妄想症的瘋狐狸。
我太衰了!
當我想趕走這個精神有問題的狐狸時,婆婆竟對我進行一番身心教導:你當初既然答應收養它就不要棄它於不顧,這是誠信問題,人格問題,境界修爲的問題。
婆婆將我教訓得面紅耳赤,我看了眼抱着房門柱子不撒手,淚眼汪汪瞅着我的肥狐狸的受虐樣兒,我決心狠下心來繼續收留它。
肥狐狸一聽,感動得抱住我的大腿嚎喪了整整一晌午,我的褲腳成功掛滿了鼻涕泡。揉揉發痛的太陽穴,我這叫成全別人,噁心自己麼。
就這樣,肥狐狸一直在我身邊噁心了好幾百年,現在的我並不想趕他走,不是我的人格和境界提升了,而是習慣了。
眼下,若不答應這隻肥狐狸陪我下山的請求,它定是要抱着我大腿哭出個山崩地裂飛沙走石來,我嗓子眼裡嗯了一聲。
果然,肥狐狸癲狂地抱着自己的大尾巴滾了好幾圈,並跑回屋舍中把積攢了一個月的碗給洗乾淨了。
宏偉壯觀且來歷不明的畫壁前,婆婆將一幅畫卷鋪於半空中。一個煙眸水霧,身着玄紅錦服的傾城女子便躍然於宣紙間。
“此女子是上古畫壁選定之人,你去將她的魂魄收進畫中,帶回畫壁靈山。”婆婆袖臂微掃,泛着古墨香的畫卷便落入我手中。
“等你完成這副畫卷的任務後,婆婆再將其餘六幅交給你,你且去下山試一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