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島明廳。巨大青爐內燃了微藍炭火。室內溫暖如春。
知秋坐在寬木椅上面露糾結。“姑娘畫中之劍涉及本島多年前一樁醜聞。爲將醜事掩瞞我才道不知。”他將眉頭舒展些許。“此畫中劍名喚煞雪。不知姑娘爲何要尋此劍。”
煞雪。煞雪天國。這其中有何關聯。
爲表禮貌。我站起身道:“我師父最近得了個新癖好。收藏寶劍。也不曉得師父打哪得了這麼一副畫。便沒日沒夜打聽畫中劍的下落。出於孝心。我便幫着師父到處蒐羅。”
“哦。敢問家師是哪位。”
“月老。”
正喝茶的步生花噎了下。一汐倒是坐得端雅。沒甚表情。
知秋微怔。隨即笑了下。“月老真是愛好廣泛啊。”
“那是那是。前段時間還滿世界收集夜壺來着。”
步生花又將手中茶水灑了出來。一汐端在脣邊的茶盞亦頓住。鳧蒼不動聲色摸了摸鼻子。
哼。那個土肥圓老頭不給我牽紅線。別怪我四處“頌揚”他。
我見知秋面露尷尬。似乎在費心琢磨該如何接話茬。我先一步道:“師父的癖好暫且放一邊。請島主說說這煞雪劍的事情罷。”
“多年前。無心島四季分明。春暖花開。秋日碩果。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富足。這一切都被一個叫珠簾善的女子毀掉。此女正是南音師兄所收的孽徒”
“不好拉。雪妖來拉”門外忽傳叫喊聲。緊接着是簌簌拔劍疾步奔走的雜亂聲響。
視線轉到殿外。空中又飄起大雪。挾着厲風鋪天蓋地而來。飛雪中浮着大批雪霧狀的怪獸。這些怪獸只頂着一隻大腦袋。拖着細長的尾巴。打一看。威懾力不是很大。但視覺上很冷。因是雪霧狀的身子。皆飄在空中。
弟子們喊這些怪獸爲雪妖。
島中弟子揮劍砍上去。雪妖被一劍截斷或劈成幾塊。可須臾間。散成雪霧的身子又重新凝聚。繼續向弟子身上撲過去。雪妖所過之處。速結成冰。房檐。柱子。青石地面。甚至花草玩石皆被層層冰霜侵襲。幾個動作慢的弟子已被雪妖凍成冰雕。
好好的。怎麼莫名其妙被雪妖襲擊呢。我走到殿門口。思慮要不要出去幫個忙。
此時。懷中被丟來一卷地圖。只見匆忙拔劍的知秋島主一面衝出去一面道:“你們按圖中所指。就能找到南音師兄。煞雪劍在師兄那裡。這裡危險。你們快些離開。”
我展了地圖望着一汐。“我們現在怎麼辦。應該出去幫忙吧。”
一汐卻擡手攔住我。望着空中不斷閃過的雪妖道:“這些雪妖乃是怨氣所化。衆多雪妖不曾襲擊附近居民。反而衝破結界飛來無心島。看來是同無心島結下的仇怨。”
即使這樣。袖手旁觀也不好吧。畢竟吃人家的喝人家的關鍵時刻卻不幫忙。我臉上都有點掛不住。
一汐見我面部表情。解釋道:“雪妖乃是怨氣凝聚了風雪所化。越是同它們廝殺。其體內怨氣越濃。這些雪妖是殺不死的。重新拼湊完整後只會更爲兇悍。待它們飛累了。便會自行離去。”他將地圖捲起。“既知南音所在之地。我們快些將步生花鳧蒼帶去見他。兩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體內仙氣不斷潰散。當務之急是解了魅毒術。”
怪不得晚宴之後。便不見兩位仙人。估計是窩一塊癱着呢。
小青同肥肥恰好去了無心島外堆雪人。正免了這場雪妖大戰。一汐攜了兩位病仙及我。一個閃身閃出了無心島。
回首一望。無心島內三千弟子同不計其數的雪妖正廝殺的風起雲涌。
我們按地圖所指。尋到幾十裡之外的幻雪山。
此處風雪更盛。巍峨雪山直入霧濛濛雲層。望不見頂端。雪山周圍不見一處人家。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鵝毛大雪迎面撲來。烈風直刮到骨頭裡。我把腳自深雪中拔出來。緊了緊衣領。“按照地圖所指。南音就住在此山山頂上。這真是個交不到朋友的好地方。”
步生花咳嗽一聲。“就算隱居也不至於如此隱法吧。”
鳧蒼接話道:“如此纔是隱居的最高境界。”
無心鎮的百姓說幻雪山住着雪妖。恰好南音仙人就住在此山。雪妖就是南音仙人還是雪妖同南音仙人做了鄰居。
當地百姓知曉此處乃是個有去無回的滅絕地界。不會踏足至此。南音攜着徒兒隱居在此。真是隱得安全。可此山卻是不具備生存條件。茫茫雪山不見任何動植物。除了雪就是雪。飲食都是問題。總不能日日啃雪吧。
一汐仰首望着蒼茫雪山。“我們需一步步走上去。這裡到處佈滿雪陣。若施用仙術恐引起雪崩。大家小心。”
我將脖子仰到極限。我靠之。不會吧。山這麼高。雪這樣大。風這麼冽。地這樣滑。這要一步步爬上去得減多少斤啊。
我望望兩位弱不禁風的病仙。以兩位目前體能定是爬一步摔兩跤爬兩步滾三圈。待他們爬到山頂。估計將下輩子時間借給他們都不夠。
兩位病仙還未發表觀點。趴在小青背上的肥肥吸了吸淌得跟粉條似的的鼻涕。哭喪着臉嘟囔。“能不能不上去啊。看着就累。”
最後。一汐做出如此規劃。我同他一起爬雪山。兩位病仙同兩隻寵物原地等候。兩仙沒意見。肥肥很樂意。小青卻不樂意。
我拍拍小青被風雪颳得很有型的鬃毛。“你現在很重要。兩位大仙殘了。肥肥本就是個殘的。你要留下來保護他們三。全仰仗你了。”
小青驕傲仰天一吼。同意了。
臨行時。我有些不放心兩位殘仙。貼心叮囑他們。“渴了吃雪啊。餓了也吃雪啊。”
此段通往幻雪山山頂的路。因有一汐的陪伴。變成這世上最幸福的路。一路之上。一汐始終牽着我的手。不曾離開片刻。他掌心傳來的溫暖似乎能將整座雪山融化。
途中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汐將我扶起。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一些。溫聲道:“你可以離我再近一些。這樣在你摔倒之前我會扶住你。”
我眉眼生花將身子黏在他身上。這次可不是我主動的。是他暗示我的。
於是。一路上我便“無心”摔倒了好些次。大神的胸亦被我摸了好些遍
一汐不愛說話。我一邊摔一邊摸一邊尋了話題。“知秋說此處四季輪迴以及百姓的安寧富足全被珠簾善毀掉。南音仙人的那個徒弟怎會有這樣大的能耐。能將四季逆轉。難不成她是妖魔。”
“應該不是。逆轉四季非同小可。若是妖魔界出了如此道行的妖精。天地會現出徵兆。幾千年來六界秩序一向井然。此處四季逆反。還不知爲何。”
“知秋島主所說的本門醜聞是什麼。只可惜來不及聽詳細。就被雪妖給打斷了。”
顯然一汐無八卦之心。未曾回答。只繼續走在雪山小路上。
我接着找話題:“無心島好像藏着好多秘密。”說完這句我覺得真是廢話啊。
不料一汐竟回了我。“等見到南音時。這些秘密便會揭開。”
爬到山頂時。我已體力透支。體重不曉得下去幾斤。但四肢卻是臃腫一圈。
雪山崖頂落着一處木閣。翹起的房檐下垂着尖尖冰凌。木閣前生着幾顆粗壯古木。掛着雪的垂條輕輕搖擺。宛如寂寂仙境。
地上的雪鋪成厚厚白毯。四處不見腳印。木閣的門窗緊緊閉着。像是許久未曾居住的樣子。
待我們踏着深雪靠近。纔看清被積雪覆蓋的匾額上落有劍閣二字。
“南音真的住這裡麼。”居住環境忒高端了點。我拾階而上。推開劍閣的門。
倏然一道玄光自屋內彈出。一汐將我護在懷中。另一隻手將玄光快速收入掌心。懸崖處的大片積雪倏然崩落。轟隆隆落入山下。
“小心。”一汐說。
我縮在他懷中。真不想將腦袋拔出來。心裡一狠。還是拉開了彼此距離。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劍閣之內簡潔雅緻。地上矗立着一把碩大燭架。幽幽燭火緩緩跳動。窗格處一支瓷瓶。散着淡淡白梅香。
木屏風後半掩着一方木塌。塌上一位白衫男子倚着竹墊闔眼安睡。略顯蒼白的面色。挺秀的五官。微抿的脣角。寬大梨花繡袍籠抱着一把劍。
正是煞雪劍。
此人應是南音仙人了。人家睡得如此沉。連方纔外面雪崩的聲音都不曾聽到。真是讓我們很不好意思打擾他。
我緩着步子靠近。塌上之人倏然睜開眼睛。他清清淡淡望着我們。而後起身。“你們是誰。”
我熱忱目光盯了會煞雪劍後。才道:“是知秋告訴我們你住這兒的。”
幻雪山唯有云霧雪茶來招待我們。
南音將第一泡雪茶倒入茶海。再往茶壺裡加了陳雪纔將茶分予我們。茶盞中綴了零星雪花。但茶杯卻是溫的。散着嫋嫋沁香。
我四處打量劍閣。“聽聞南音仙人攜了徒兒隱居在此。怎不見你徒兒。”
南音將壺盞握在掌心。輕輕擡眼道:“我徒兒。已死了。”
怎麼死的。我很八卦。可一汐在此。我若當場詢問就顯得我不懂事了。
一汐已將一盞茶飲盡。南音便重複先前的泡茶動作。又爲一汐泡了盞茶。
我因最近腸胃不順。看一眼茶杯中浮動的幾片雪花。這一杯下去恐怕要多跑幾趟茅廁。便沒敢嘗試。
看南音的言行。他確是個情趣之人。可此時卻並非品味生活的時候。兩位病仙正癱在山腳等待救援。
我見一汐細細品茶。不曾有絲毫心急的樣子。我終是按耐不住蹭得站起來。“請仙人救一救我的朋友。”我指指窗外。“就在山腳下。窩着呢。”
一汐卻道:“不急。待飲完茶再去。”
一汐將三盞雲霧雪茶飲盡。對面端坐的南音站起身道:“我茶裡的幻雪術竟對你不起絲毫作用。你。究竟是誰。”
一汐緩緩放掉空盞。“一個仙術在你之上。卻救不得門下弟子的人。你既奈何不了我。可否隨我去救人。”
南音撤了雪陣。兩位病仙被小青馱上了山頂。扔在懸崖邊的一塊巨石上。
兩位病仙並排而坐。南音爲兩位探了仙脈。詫異道:“魅毒術。”
一汐向前一步。“可能施救。”
南音起身。似在沉思。片刻後答:“對不住。各位請回。”
我不甘心道:“難道沒得救麼。連月老都說你能救。你看那麼不靠譜的人都說你行。你一定要行啊。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反正兩位仙人已經這樣了。你儘管放心大膽醫治。醫死了絕不訛詐你。不。醫死了白死絕不追究。”
不知盤坐在地上的兩位大仙聽了何種感覺。反正我是沒敢瞅他們一眼。
南音靜靜打量我片刻。“若救了兩位仙人。我千年道行一朝散盡。爲救他人犧牲一身修爲倒也沒什麼。可我需憑着這一身道行守在這裡。這是我曾對一人的許諾。望仙友原諒。”
一汐開口道:“你守護的可是這柄煞雪劍。如今你卻是再也守不住它。”
南音將手中之劍緊了緊。態度決然。“即使你仙術深不可測。若要強行奪劍。我便同這柄劍一起毀掉。”
我瞅瞅地上坐的兩位大仙。我簡直快哭了。爲什麼救個人這麼難。
我一跺腳跑到一汐身邊。拽了他袖子發狠地說:“亮身份吧。”靈臺一閃。湊到一汐耳邊低聲道:“不行就趁他毀掉煞雪劍之前把劍奪過來。反正他打不過你。不如就趁現在。”
一汐施了仙術將聲音傳入我耳朵裡。“不行。現在他防備最盛。毀劍不過一瞬間。”
我也施了妖術同他暗自交流。“我先一步分散他的注意力。你找準時機把劍奪過來。看我的。”
暗語方罷。我一下子撲到南音身上。眼冒桃花風情款款捏着嗓子眼道:“上仙大人。我一眼就看上你了呦。魂都被你勾走了呦。一見你我就燥熱呦。你娶妻了沒有。我的心肝寶貝呦”
果然。南音渾身一哆嗦。我使個不動聲色的眼神催促一汐趕緊下手。
不料。三步之遙的一汐竟站得比南音還顯僵硬。連同盤坐在地上的兩位病仙亦同時露出一副被活劈的表情。
只一瞬間。南音恢復神色。垂了垂長睫。順便將我抓着袖子的手給打了下去。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製造的大好機會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
“小羽。”
“啊。”我回頭瞅一眼一汐。並丟出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你退下。”
“哦。”
我同一汐互換了位置。南音對着一汐道:“不用再費口舌來勸說我。我心意已決。不可更改。”他佛了雲白長袖踏雪而去。“倘若我答應救你門中弟子卻要你將她留在這永世陪我。你可願意。”稍頓又道:“所以。請回吧。”
我一下子就懵了。難不成方纔我演戲太過逼真。將看似清冷的南音仙人的一顆仙心給撼動了。他真要我啊。看不出他口味如此重啊。我一副憋屈的五官瞅着一汐。這可能是最溫和有效的解決方式了。如此划算的交易。一汐定會答應的。一個整日對他虎視眈眈的小妖換他兩個忠心耿耿的屬下。怎麼想都賺了。
最讓人絕望的是我實在沒勇氣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因兩位大仙本就是因護我而變成如今這幅德行。
再望一眼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滅絕景色。心哇涼哇涼的啊。以後再也吃不着肉了啊。天天啃雪吧
一汐卻未曾迴應此問題。而是望着雪地上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開口道:“煞雪劍內怨氣凝聚。此處冰天雪地怕是因這柄劍才至此。若我能將煞雪劍的怨氣祛除。你能否救我門下二人。”
不斷延伸入木閣的腳印驀地止住。南音回首。眸色微恙。脣角似乎有些顫抖。“你你能將煞雪劍內的怨氣祛除。”面色複雜望一眼手中之劍。“我再此伴了它一百年都不曾做到。”
一汐擡步。厚厚深雪上又落下一重腳印。他停步到南音面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告之我你的過去。我可還你一個未來。”
此處的逆反天氣儼然同南音及他手中的煞雪劍干係緊密。爲了解開此地重重迷霧。需南音將紅塵過往同我們透露一遍。我擔心以他清淡沉默的性子。複述能力肯定不怎麼樣。又擔心涉及某些不肯將問題的重點詳細道來。
沒料到。南音望着漫天風雪道:“我用雪織一個夢境。此夢境是過往的重現。你們誰肯入這個夢境。”
這種探人的事自然是我比較專業。南音以煞雪劍爲媒介。用雪製造了一個夢境。於是木閣之內的青色帷帳前便幻出細雪縈繞的一個半透明球。我需進入此球內完成一個任務。那就是睡覺。
既是夢境。自然是睡着了纔可入夢。
我躺入雪球裡。周圍圍着四位大仙聚精會神盯着我看。這種狀態下肯定是睡不着的。
病仙步生花雖大半個命都沒了。可依然不改他缺德本質。他見我精神的面色久久不肯入睡。提出個簡單粗暴的建議。“她再不入睡。直接將她劈暈了吧。”
我猛地將眼睛睜得老圓。“信不信老子不救你了。”
一汐卻半蹲於雪球前。盯着生龍活虎的我。“看來你確是睡不着。”
我鄭重其事點點頭。假若你在睡覺的時候身邊有一大幫子人圍觀。你睡一個給我看看。
一汐淡笑。將白皙手掌探入雪球。只見縈着幽光的指尖於我眼前一閃。我靈臺一片空茫茫。
這纔是入夢的正確方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