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走出殿堂,衆人亦尾隨而去,唯剩知秋一人於殿中央立得標正。
珠簾善緩緩下了四方白玉階,她躬身拾起地上的海螺,這裡面是她的秘密,爲了師父,她忍得辛苦。當她的秘密被師父知曉時,原來是這般樣子。
同鬱傾城的警告一樣。
她將手中的秘密貼到耳邊,她想聽聽昔日她懷着暗喜雀躍之心說的那些小情話。
可海螺裡竟什麼聲音都沒有。
她才知被騙了。那些海螺怎麼可能全部被海水衝回淺灘。
情之所至,亂了陣腳,才被狡猾的知秋套出實話。
她跌在地上想,她之前是那麼的聰明,姽骨堂殘酷鐵籠裡,一百個人裡只活下她一個,再是兇狠彪悍的人一樣倒在她面前。
情之所至是什麼,是蠢。
由於她不肯離開無心島,島中弟子不得不將他暴力清除出去,但珠簾善更暴力一些,本派劍術再融合專業毒殺技術,毒簫所過之處,弟子皆是烏黑臃腫倒地吐白沫。
浩塵殿內,她跪在南音寢房門前,不停拍打怎樣都拍不開的門。
她口中喊着師父,將嗓子喊啞了,屋內之人卻不肯給半點回應。
她順着木門滑下,跪在落了殘花的石階上,啞着嗓子說:“師父將我趕走是因爲我殺了人,還是因爲知曉我喜歡師父?師父如今已知曉我的心思,應該明白善兒爲什麼要殺掉五位同門師兄了。師兄們無意得知了我的秘密,我擔心此事泄露壞了師父名聲,所以我才……我本不想殺他們的,善兒已經學乖了,師父不喜歡我殺人,我便不會再做另師父討厭的事,可我是逼不得已,善兒保證以後再不殺人了,請師父相信善兒。”
“倘若師父是因善兒喜歡師父纔將善兒趕走……”她垂睫默了一會才道:“善兒……從今以後再也不喜歡師父了,只當師父是長輩,尊師爲父,絕對不敢再生出其他心思,只求留在師父身邊。”
房內仍不曾傳出任何動靜。
珠簾善不甘心道:“師父是不是不相信善兒。善兒說的全是真心話。唯有一件事隱瞞了師父。”她聲音放得小了些,“是關於善兒的身世。我雖殺人無數,但最想殺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母親。她已經死在落英樓,姽骨堂下令毒殺整座落英樓,我明明是可以救她的,可我眼睜睜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另一個就是我的父親,鬱清風。”
”當年的鬱清風不過是個小小守山護衛。有次去落英樓找姑娘,孃親被他選中,後來有了我。孃親因對他生了感情,決定把我生下來。爹爹孃親平日偶有書信來往,孃親便等着爹爹來將她贖走。可一等三年,爹爹再無消息傳來。直到有一天爹爹稍來一些金銀並一句口信,口信只有兩字:兩清。從那以後,孃親天天打我,說看見我就晦氣,恨不得親手掐死我。那個時候我才三四歲,就被逼着幹活,去廚房幫夥計洗菜洗碗,給姑娘們洗衣服洗腳,洗不乾淨就要捱打,花樓裡的任何下人都可以打我欺負我,孃親從來不管。”
“終於,爹爹來落英樓接我,我當時很高興,想着可以離開那個另我痛恨的地方了。可爹爹給我買了一堆好吃的後就將我送給偏僻鄉下一對老夫婦。沒幾天,姽骨堂屠村,老夫婦死了,我被帶入姽骨堂試毒,那些花花綠綠的蟲子爬在我身上咬在我身上時,我好疼,也好恨,我恨孃親恨爹爹,恨他們不管我,不要我。那個時候我就想,倘若我可以活下來,終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他們。後來,我果真活了下來,因體質不同常人,試了好多毒都沒死,姽骨堂便開始培養我用毒殺人。“
“ 那日跟着師父去微山救掌門之女,我不知微山掌門鬱清風是我的父親。直到看到他的臉,看到他手臂上的月亮胎記。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當年他爲什麼要將我送人。因爲我是他和青樓妓女生的孩子,因爲他身份已不同往日,已是一派掌門,我的存在會毀掉他的聲譽,甚至毀掉他擁有的一切。所以他不要我,在他眼裡,從沒將我當成女兒,我不過是一個不恥的存在。因爲當年的我恨他,所以將他的樣子好好記住,那怕他眉間的黑痣,哪怕他手臂上的月亮胎記。“
她將頭重重磕在石階上,”師父,善兒將所有秘密都說了出來,之前不肯將身世說出來是怕師父像父母一樣嫌棄善兒,師父是一島之主,一派掌門,是被百姓敬仰尊崇的仙人,而我卻是個妓女生的孩子,不配留在師父身邊。因爲師父對善兒太重要,纔不得不隱瞞。善兒做了許多錯事,不過是希望能一直陪着師父。“
她將頭磕破,”求求師父不要趕走善兒,善兒沒有地方可去了,全天下除了師父沒有人會在乎善兒的,求求師父……“
雕花四扇門內終於飄出了聲音,清淡而略帶沙啞。
”你濫殺無辜,視人命爲草菅,且死性不改,爲師不會再信你……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珠簾善跪爬一步緊貼木門,似乎欲透過厚厚木板窺探到師父的神情,”我不信師父不要我了,師父只是在氣頭上,等氣消了就想見善兒了,我不走,我在這等着師父消氣。“
四扇門猛地撐開,不見任何身影,只撲出來一道掌風打在珠簾善身上。
南音內功醇厚霸道,這隔空一掌將珠簾善直直打出島外。
即使珠簾善跟隨南音修習仙術,有些零星仙元護體,亦被這一掌打得不輕。
珠簾善自地上爬起來後,擦掉嘴角血跡,打算再入無心島,卻發現整座島嶼已被覆上結界。
這孩子有些死心眼,破不開此結界便橫衝直撞,邊喊着師父邊撞得頭破血流。
撞得實在沒力氣了,她便跪在島門之外一動不動,如同一座石雕。
晨時,有寒雨打溼礁石。無心島愈發清寂。撐着黑傘的弟子緩緩而來。
黑傘錯開,她望見面容完好的鄒一正用嘲笑眼神打量着她。
“鄒一?”她驚異。
當初她將那張臉毀得雜亂無章,就算用了除疤神藥,不可能一點傷印都不曾留下。
鄒一詭笑着蹲在她面前,“傻瓜,我不是鄒一,我是鄒一的孿生弟弟鄒二。我大哥連同五位師兄早被你殺死了,屍體當然不會從海里飄出來再被人打撈上來。而恰好你殺掉同門拋屍入海時被人看到,不,應是被一直暗暗跟蹤你的人看到後報告給知秋副尊。知秋副尊便請了我來陪你演一齣戲,沒想到,你倒是入戲的很。自然,那五具屍體也是假的。”
珠簾善跪在原地,不再說話。此時她的一顆心再裝不下其它,這世上再沒什麼能另她動容,包括恨,她只想回到師父身邊。僅此就好。
自那之後,珠簾善再沒見到南音。她自己都不知已在此跪了多少天,她想着,師父早晚會出島的,她要在此侯下去,或許有一天師父氣消了,見她如此誠意後,會將她接回浩塵殿。
她想念浩塵殿的梨花。思忖着,這個時節,梨花怕是謝光了。
直到從往來弟子口中得知南音要另收新徒的消息後,她終於絕望了。
這夜,寂靜無心島懸了不少連枝燈,據說是爲慶祝島主收徒。
當年南音收她爲徒時,無人懸掛一隻彩燈。
聽聞島主新徒身份尊貴,聰敏仁慧,姿容無雙,通天下書籍,乃一派掌門千金,名喚鬱傾城。
梨花枝頭的月亮掛得殘缺,知秋自黑暗中走了出來,“怎麼不跪在門口了,奏了簫喚我出來何事?”
“那日你的說的交易,我答應。”她沉沉道。
知秋笑笑,“早該如此。”他將一隻袖珍盒子拋過去,“記住,從服用此藥那一刻起,你便只有一月可活。”
這卻是筆交易,早在當日珠簾善的秘密被揭,捧着海螺跪倒在無心正殿時,他便提出了。
那日,一衆人離散,唯剩知秋。他道南音不曾對她動心實則因沒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十四五歲的黃毛丫頭產生男女之情。而珠簾善因修習禁斷術容貌身段是不可能再有變化了。
知秋尋來一枚丹藥,能助修習禁斷術後的人於一夜之間恢復成人身材容貌。但此藥只能維持一個月,一月後,服藥之人全身長出毒斑,直至潰爛而亡。
知秋定不會閒來多管此事,他手裡有一塊天煞妖礦,此礦淬鍊出的劍煞氣濃郁,威力無窮,但此妖礦太過邪性,需以活人爲祭,以身殉劍。天宮的神劍若不能按時鑄造而成,將天煞妖礦投入鑄劍爐,只需祭劍人縱身一躍,此劍即成。
知秋欲用一枚丹藥換一個祭劍的活人。
當時的珠簾善想,這個交易真是划不來,用一個月的時間換一輩子,忒不值了點。
如今,她卻同意了。若不能留在師父身邊,漫長一生又有何意義。一輩子的形單影隻,換一個月的朝夕相處,值了。
這一切,只因她感覺,這次師父真的不要她了。
至於知秋手中的那枚丹藥所來,這夢境中顯出些零星片段。
知秋入了姽骨堂,同面遮黑羽的堂主討要一枚解除禁斷術的丹藥。
妖嬈堂主逗着纏在手中的黑鴉懶懶道:“知秋副尊用什麼來同本堂主交換呢?”
“無心島自此之後再不干涉姽骨堂暗殺諸事。”
知秋得了丹藥離開後,堂主對着養毒蠍的鹹鬼說:“本派叛徒借他人之手除掉,也免得我親自找那丫頭。南音這個地仙恐怕是要被天宮廢掉了,知秋所做,無非是奪一個島主之位,表面名正言順,實則廢了一番心思。”微微嘆息,“這便是所謂的名門正派。”
鹹鬼回一句,“還是咱們姽骨堂更坦蕩些。”
珠簾善服下丹藥的這一日,正是南音收徒的這一天。
這日,海風略寒,斷雲層層。無心島往來賓客如雲,結界自然被撤離。
珠簾善披了面紗,敲暈了一位賓客,奪來入島請柬,順利進入浩塵殿。
浩塵殿的梨花果然落盡。不同殿外的繁盛熱鬧,此處不見一盞彩燈,清冷無趣。
她停在南音寢房的木梨花門前,踟躕許久,本是敲打木門的手撫摸上自己的臉。這張臉已變得同以前不一樣了。她沒想到褪去青澀的自己,竟是這般模樣,這般高挑。
她自小在青樓見慣了美人,對美女沒什麼概念,故而不曉得自己這張臉算不算得上美人,是否是師父喜歡的那一款。
終於,她將瑩潤白皙的玉指叩在梨花門上。
靜了好一會,屋內才傳出熟悉而清越的聲音。
”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