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一汐懷中縮了縮,“這……我們這是碰到……鬼……鬼了?”
“你怕鬼?”
我誠懇地點點頭。
一汐淡笑,“沒有鬼,我們走吧。”
我將腦袋從大神懷中拔出來,“不管他們啦?”
大神繼續走向前,“總要先管好自己再去管別人。”
我暗自點點頭,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那就是自私,自大神口中說出就是耐人尋味。
沿着“海鮮”路走到盡頭,竟是一方桃林。
桃灼灼,綿延成海,燦如煙雲。
我衝入桃林,大呼小叫,“汐汐,桃居然能開在水裡?真特……乃做夢也夢不到的奇蹟啊!”
一汐卻淡定如斯,軟袍拂過粉潤桃瓣,溫聲說:“你想這裡有什麼,這裡便有什麼。”
“……啊!哦?”
這處桃林大的很,我繞了許久也繞不到邊境,桃林深處落着一棟小木屋。桃院中生了碧草野,純白石桌上綴了幾瓣鮮嫩桃。
“哇,這裡有人家啊。”我踩着長了青苔的石階停步到木屋門口,敲敲門,無人迴應。
連續敲了幾個來回,仍不見有任何動靜,我乾脆推門進去。
屋內清新干淨,一桌一塌一櫃雙凳,竈具一應俱全,甚至竈臺上堆着新鮮蔬果。
看來這裡是有人居住的,但不知屋主去了哪兒。
我生了火煮了水,借用桌上的茶具爲一汐泡了壺桃茶。
我坐到木椅上,把玩手中的玉米棒子,“這裡是什麼地方?蜃海幽女不會住在這片桃林中吧。”
一汐用茶蓋拂了茶水中微蕩的桃瓣,“不是。”
我捧着玉米棒子問:“那這是哪裡呢?步生同鳧蒼他們又在哪呢?”
淺啜一口後,對方將茶盞放下,細細凝視着我手中的玉米棒子,“難道……你不知道麼?”
“……我應該知道麼?”
對方淡淡一笑。
“哦,對了,你吃煮玉米麼?”我將手中玉米遞過去。
大神搖搖頭,於是我埋頭啃起來。
大神不吃有些道理的,誰家美到出塵的大神會捧只玉米棒子一頓啃呢……
一汐打量着房間陳設,從牆壁上懸的藍草圖,到紅木櫃前擺得對稱的青銅燭臺,再到牀榻上垂的素色帷幔,他輕聲道:“不知道……也對。”
我叼着玉米棒子徹底蒙圈了。
本來借用人家地盤小憩一番,我們該繼續上路了,總要走出這裡,去尋蜃海幽女以及走散的同伴們。可我的五臟廟有些鬧騰,關鍵時刻大唱空城計。真是丟人,不剛啃完玉米棒子麼……
一汐眉眼帶笑走去竈臺,“可會煮飯?”
該是我表現賢惠的時候了,我豪氣沖天挽挽袖子,“我……”
“想吃什麼,我做給你。”
我差點咬舌自盡,踉踉蹌蹌靠近竈臺,“你……你……你……你剛纔說什麼?”
一汐將一根黃瓜拿在手裡,“蛋炒黃瓜怎樣?記得很多年前我最拿手的便是這個。”
我身子一軟,趴在鍋臺上,“要……要……要不要我幫……幫忙生火?”
一刻鐘後,幾碟顏色濃郁的素菜整齊擺放到木桌上。
我口水潺潺望着美味佳餚,這是一汐做的,我的汐汐做的,我的汐汐爲我做的……身爲頂級神尊怎麼可以會做飯呢?怎麼能爲我一個小妖做飯呢?這簡直天理難容!
一汐大神挽袖炒菜的姿勢忒了點,絲滑雲發微蕩於肩頭,手拿炒勺,眉眼柔和卻帶着專注認真,見識一次便足夠我魂牽夢繞一輩子。
大神將竹筷放到我手裡,隨即坐下,“不嚐嚐麼?”
我戰戰兢兢坐下,端起米飯就往嘴裡扒拉,不消一會,成功將自個兒給噎得翻了白眼。
一汐起身輕撫我的背,順便倒了一碗水給我,“這裡就我們倆個,又沒人跟你搶。”
我接過水順了順嗓子,淚流滿面道:“汐汐,我覺得我是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如果這是夢你留在夢裡陪我一會好麼?”
一汐復又坐下,爲我夾了一箸青菜,只溫溫一笑。
待我們吃飽後,將炊具刷洗乾淨擺弄整齊,天空轟隆隆傳來打雷聲,方走到門口,傾盆大雨澆灌了漫漫桃林。
我扒着門框百思不得其解,“這裡不是海底麼?有桃林或許勉強說的過去,怎會打雷下雨呢?”
一汐靠攏過來,風將他的軟袍鼓起,他望着雨打桃的風景,幽幽道:“可能這雨想下就下了。”
我仰着腦袋,膜拜他,神回覆!
這場倏然而降的大雨連綿下了兩日才漸漸停歇。
我同一汐便在這座小木屋獨處了兩日。
這兩日,一汐洗手,我洗臉,一汐洗菜,我切菜,一汐煮飯,我生火,夫唱婦隨,融洽到甜蜜。
我趴在竈臺邊,托腮詢問往鍋裡放鹽巴的一汐,“汐汐怎麼會煮飯呢?”
“多年前曾去人間逗留過一段日子,那時學的。”
我將空碟遞過去,“那汐汐平日在無虛幻境也時常自己煮飯吃麼?”
嫩黃豆芽落入碟盞,一汐收了木鏟,“沒有,從來沒煮過。”
“啊?爲什麼啊?你煮的東西那麼好吃。”
一汐稍稍側身,望向窗外雨絲,默然片刻才道:“或許……是不敢吧。”
我見他側顏有些清冷憂傷,或許勾起他一些不快的回憶,便沒再追問下去。一手端着菜一手拽了他袖子,“我們快些吃吧,神尊煮的東西要是吃不完會遭雷劈的。”
對方暖暖一笑,轉步靠近竈臺,“你餓了便先吃,我還有一個菜要炒。”
我坐在木桌前小心翼翼吃着碗中飯菜,因這幸福確實在來得小心翼翼。
一汐的過去那麼長,漫長到想象不到的歲月,他曾在漫長的時光中經歷過什麼,更無從猜起。
一位高高在上的神尊會煮飯,會說不敢,第一次覺得同他的距離是如此近,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上神,不再是無虛幻境的至尊,他不過是六界凡塵芸芸衆生中的一位普通男子,食人間煙火,體七情六慾,會思及過往雲煙,會因往事而心生情愫。
我丟了筷子跑出木屋,站在被雨絲潤溼的桃樹下望着木屋的煙筒冒着白色煙霧……這是人世間最平常的風景,樸實溫馨到讓人落淚。
頭頂撐開一把竹骨傘,一汐已停在我身邊,“怎麼突然跑出來淋雨?”
我指着嫋嫋飄散的煙霧,“你看,煙筒冒煙了,多好看。”
一汐含笑望着我,淡淡道:“傻瓜。”
溫潤桃映在他眼底,開出一世燦爛。他將竹骨傘全撐到我頭上,此時的他已被雨絲潤溼了墨髮長衫,卻依然美得動人心脾,這一刻,我的汐汐,是如此的真實。
雨停,天空亦漸明朗起來,我們踏着潤溼的青石小路繼續前行。這場落雨打散不少桃,整個小路鋪滿桃瓣,粉嫩得不忍心踏足。
趕了半日的路,卻尋不見桃林的出口,我坐在桃樹的青石頭上墨跡着,“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呢?”
倏然,飄渺哭聲自桃林一側傳來。
尋着哭聲發現一對倚坐在桃樹下的母子。
年輕的母親跌在地上哭泣,她懷中抱着一個睡得發沉的孩童。
詢問了才知,這位母親名叫阿桑,住在桃林深處的小木屋。阿桑的丈夫已病逝,只餘膝下五歲男童,孤兒寡母已於這片桃林住了多年。兩日前出門挖野菜被毒蛇咬傷,阿桑被咬傷了腿未有性命之虞,但同樣被咬了小腿的兒子卻一直昏迷不醒,她一時束手無策只得抱着兒子乾哭。
原是小木屋的主人,怪不得雨下了兩日都不見主人歸來。
一汐躬身查探了孩童傷口,遂將其抱起來,“先回木屋。”
我將對方攙扶起來問道:“我們在這片桃林裡走了許久都不見出路,要怎樣走才能出這桃林。”
阿桑道了句讓我既憂傷且快樂的話,“這片桃林四季如一,不曾凋謝,也沒有盡頭,我們再此生活多年從未走出去過。”
憂傷的是,不能同步生他們勝利會師了,快樂的是,若走不出去乾脆不出去了,我同一汐再此做對野鴛鴦也是挺好的,至少這裡沒人會計算我們之間的身份懸殊差。
我攙扶了阿桑,一汐抱了昏迷的男孩返回小木屋。
我爲阿桑清理了傷口,簡單包紮。一汐爲昏迷在牀榻上的男孩探脈。
我見阿桑面色揪心,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的朋友無所不能,你兒子的小小蛇毒他勾勾手指頭都能治好。”
阿桑眼眶又紅起來,緊握我的手,“真的麼?”
我點點頭,爲她倒了碗水,“對了,你們一家人怎麼會來這海底桃林生活呢?”
阿桑接過瓷碗,頷首謝過我,“我同丈夫本是無心鎮的漁民,以打漁爲生,一日去蜃海鑿冰撈魚不慎落水,沒想到就落到這麼個地方。我們不知如何回去,就在這片桃林生活下來,這裡雖無人居住,難免寂寞,倒也安靜愜意。可惜幾年前丈夫病死……”說到這裡,她放了瓷碗暗暗拭着眼角淚水。
情節離奇,險象環生,孤兒寡母,卻是可憐,上等素材。
我正醞釀臺詞打算好生安慰阿桑,一汐走過來道了句有些丟面子的話,“抱歉,愛子的毒我無能爲力。”
阿桑已撲到牀榻邊便抱着兒子哭得由衷,我拽了一汐躲到旮旯,“不會吧,你是神尊,怎麼可能連個小小蛇毒都治不好呢。”
“可這裡同別處不同,我的法術在此地不起作用。”
我呆愕一會,“那我們只能用土方子救人了。”
所謂土方子就是先用嘴將蛇毒自傷口處吸出來,再找藥材敷到傷口上,用大自然的力量爲孩子祛毒。
由於孩子中毒的時辰有些過長,再想從傷口處將毒吸出來那就太天真了,我只得拽了一汐到桃林尋覓藥材。
一路翻石頭扒草皮,好似逮蠍子專業戶,就是沒尋到一顆看着像是藥材的植物,我砸了砸老腰,同一汐發表內心思想,“我們不能丟下阿桑母子啊,這裡再也沒有其他人,要是我們走了,就等於見死不救啊。”
“所以……你是說等那孩子清醒後我們再行上路?”
我點點頭,”是啊,可那孩子一味發熱,再這麼燒下去……哎……也不知道燒到什麼是個頭。“一腳踢開幾塊碎石,繼續翻騰着藏得隱秘的藥材。
而一汐,一路跟隨着我,雖從狀態上來看不像在找藥倒是像漫步,但始終陪在我身邊,勉強算他出力好了。
圍着桃林轉了不知多少圈,仍索藥無果,又見一向熱愛生命樂於助人的一汐如此淡然態度,我不安問道:”你是不是知道那孩子沒的救了,我們在這裡也根本找不到什麼藥材,所以才這麼氣定神閒的。“
他淡淡望着我,”能救那孩子的只有你。“
“哦?我?怎麼救?”
“這……”一汐竟有些踟躕,“你若真心想救,便一定能救。”
我活動下發僵的身子,往木屋方向趕,“你說話大委婉了,你想說的是我的誠意能感動上天,然後上天啪嘰砸下一捆藥材給那孩子祛毒是麼?”幽幽一嘆,“哎,看來不能報太大希望啊。現在餓了,先回去墊點東西再出來扒拉藥材吧。”
返回小木屋,阿桑冰了帕子覆在孩子額頭上,孩子脣色愈發青黑,阿桑眼圈愈發腫脹。
阿桑煮了白粥,我吃到一半時,見窗外天色驀然間青紫一片,且伴着細細閃電。
這難道又要下雨麼?
一汐已走到院外,細細觀察。
“怎麼啦?”我追出去問。
“步生他們遇到了危險。”
我望一眼站在我身後一臉悽苦相的阿桑,“可是,我們要怎樣走出這片桃林呢?再說,我們就這樣走了,阿桑母子怎麼辦呢?”
一汐牽着我的手走入小木屋,他隨手拾起陳舊木桌上的一隻玉米,“這是什麼?”
“玉米啊?”
他拿起幾顆生,“這個呢?”
“生啊。”
他又從米缸裡抓起一把白米,“這個又是什麼?”
“米啊。”我忒不解,一汐怎會問如此弱智的問題。
他將白米撒入米缸,“那我再問你,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從……”我轉頭望向阿桑,“這些糧食從哪來的呢?”總不會自己種出來的吧?難不成當年阿桑夫妻落水時,隨身攜帶了不少糧食種子?
那也太扯淡了吧!
阿桑嘴角蠕動幾下,正要開口,一汐卻先一步道:“小羽,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