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聽到腳踏枯木的傾軋之聲。阡羽睜開眼睛。
站在合歡樹下的來人整個身子被巨大斗篷遮蓋。不見容顏。
“你是誰。” 她啞聲問。
黑斗篷冷哼一聲。“我是誰不重要。我來是要你做一個選擇。”
阡羽起身半倚在一株合歡樹下。只見來人寬大黑袖一甩。空中捲起圈圈氣流。待氣流沉定便顯出一段情景畫面來。
畫面中的她執了琉璃冰錐狠狠刺入胸口。 刺入心臟的琉璃冰錐漸漸融化。她的肉身亦一點一點隨風而逝。直到徹底消散於合歡林。
”這是。“她緩緩站起。
”沒錯。你已經死了。最後你選擇了死亡。你如今仍站在這裡是因一汐已回溯了時辰。怎麼。看到這裡。你還想死麼。“
”回溯時辰。“她眼底閃過恍惚迷茫。喃喃着。“這世上也只有他能做到。可他爲何要回溯時辰。“
”哼。難道你不知一汐此人是何等虛僞麼。嘴上說的和行爲做的完全不一樣。他最擅長麻痹自己自欺欺人。“黑斗篷掌心一掃。空中畫面消失。”如何。再給你一個選擇機會。要死還是活下去。“
蒼老幹枯的手指撫摸上臉頰。阡羽沙啞道:”我已這幅樣子。活着對我來說還有何意義。“
黑斗篷靠近一步。“至少你如今的樣子他是認不出的。只是你的心跳若在。你的氣息便在。如此。一汐還是能猜出來的。”
默然片刻。阡羽將手頓在胸口。”那就讓他永遠認不出。“
阡羽將一顆心臟自體內掏出。遞給黑斗篷。”若我不能守在他身邊。讓我的心代替我去做吧。“
他接過一顆跳動的心臟。此時呼喊聲自林中傳來。黑斗篷便隱去了身子。
月老哀呼着淚奔過來。”城主啊。終於找到你了啊。”四處張望一番。“腓腓正到處尋你。我這就通知那胖子。“
“不用了。我如今這個樣子誰也不想見。”她垂眸望望胸口的傷於瞬間復原。只剩下大紅喜服上不甚明顯的乾涸血跡。擡眼問:“你可知十年前自神界墜下的半面上古畫壁落在哪裡。”
“知道知道。落在一個叫靈山的地方。當年半扇畫壁自神界墜落。整個人間大地起了好大的動靜。可人們都不知那是個什麼東西。聽說砸也砸不爛……”
阡羽走向林深處。行走間。一身豔紅喜服已被粗布灰袍取代。雪白長髮拖到地上。拂過一地合歡花。她聲音沙啞無力。“上古畫壁需人世代守候。你不可透露我的行蹤。更不要去找我。”
月老站在原地拍了拍大腿。“我敢說麼我。”
一汐解決了人間海河氾濫之擾。便返回無虛幻境。
他着了青軟素袍站在無神殿琉璃臺上。望着眼前浮雲仙山。眉心綻了一絲舒悅。
身側的桃花老兒拄了桃花柺杖。隨手接了殿檐滴落的水珠。“咦。神尊。怎麼無虛幻境的雨突然就停了。”
一汐望着雨後晴空。脣角勾起似有若無的笑意。“因爲她還在。我能感受到她存在的氣息。”
“誰還在。”桃花老兒一頭霧水。
一汐淡笑。轉身回了神殿。
洪荒之地。一座精緻奢靡古墓內。
黑斗篷將手中心臟放到巨大水晶棺槨上。他將掌心真氣渡入心臟。跳動的心臟竟化成一個嬰兒。
他將嬰兒抱起。喟嘆一聲。“我們都是被遺棄之人。”
嬰兒哇哇大哭起來。黑斗篷輕聲道:“是不是我的樣子嚇到你了。”他將嬰兒放下。打開水晶石棺。棺內竟無屍體。只堆了玉石珠寶幾卷古籍並一幅微微泛黃的羊皮畫卷。
黑斗篷將畫卷取出。鋪開。畫中落的是位眉目俊秀。俊逸邪魅的年輕男子。
黑斗篷化爲一團黑煙入了畫卷。頃刻後。畫中人消失。地上落了個俊美男子。
他重新抱起嬰兒。嬰兒瞬間止了啼哭。他搖頭嘆息。“你這個小傢伙見了美男就不哭了。唉。怎麼可以這樣呢。”
他自水晶棺中取了一顆月光似的珠子含在嬰兒嘴裡。便就地打坐修行。
古墓中不知歲月。墓外春去秋來。夏雨深秋轉眼白雪皚皚。待他重新睜開眼睛時。水晶棺內的嬰兒正睡得酣甜。
他靠在棺壁之上望着古墓石壁之上鐫刻着古文殤字。轉眸對着熟睡的嬰兒道:“看來建這座古墓的人姓殤。不曉得是不是畫中男子。如今我既有了人的模樣應該爲自己取個名字。不如就姓殤。名喚無虐怎樣。”
起身推開棺蓋。抱出嬰兒。“此墓陰氣太重。不適你成長。”
殤無虐抱了嬰兒落在無虛幻境入口。無虛幻境被結界覆蓋。他入而不得。暗語傳入無神殿亦得不到任何迴應。他便抱着嬰兒飛身落到人間一處江河之上。江河堤口矗立一道石牌。落有瀾滄江三字。
袖口飛出一條渾身黑亮的小蛇。蜿蜒小蛇落入他掌心。他邪魅一笑。將蛇內毒液滴入瀾滄江。
翌日。被瀾滄江環繞的瀾滄城一片沉寂。城中十萬百姓皆飲了江水。無一生還。
空中藍雲乍現。瀰漫了古蓮淡香。
一汐落在瀾滄江邊。望着逗着襁褓嬰兒的俊美男子。冷聲道:“你爲何殺死無辜生靈。”
殤無虐眉眼含笑。“若不整出如此大的動靜怎能將一汐神尊自無虛幻境請出來呢。”
一汐蹙眉。面色沉重。“既自無虛幻境逃脫爲何不尋個落腳之地修行。竟來人間殘害無辜生靈。你以爲我不敢殺掉你。”
“若能殺掉我。你當初早就動手了吧。雖然我是自你體內分裂而出。但如今我已修成完整之人。再同你沒有一絲干係。哦。對了。從今以後。我喚作殤無虐。”他將手中嬰孩遞過去。“我想。她應該留在你身邊。畢竟是你不惜以半神之力回溯時辰換來的。”
一汐接過嬰孩。襁褓中的嬰兒微顫着長長睫毛。似乎快要睡着。
“一汐。我們就不要打了。兩敗俱傷的結果能免則免吧。瀾滄江算是我送你的見面禮。我倒要看看你會如何面對那孩子。”話音漸渺。殤無虐已消失於雲端。
一汐抱了嬰孩落在靈山。嬰孩恰時醒來。許是餓了。不住啼哭。
一汐劃破手指。將血餵給孩子。
掌心幻出一根輕柔羽毛。他將羽毛沒入嬰兒眉心。輕聲呢喃。“這裡與世隔絕。你便在這安然長大吧。守護畫壁的靈女會照顧你的。”
一汐飛身離去。只剩靈山巨石上眼睛整得大大的女嬰。
畫壁牆上的畫面驀得消失。月神收了靈珠。脣角勾笑望着我。“皇姐。你可憶起自己是誰。”
我跌在半扇畫壁下。看完這斷畫面似乎用盡全身力氣。那些過往雲煙亦零星迴歸記憶裡。從上古到如今。從月神宮到女媧神殿。從日落山城到雲川城最後回到畫壁靈山。
原來我是婆婆的一顆心。原來婆婆名喚月阡羽。乃上古月神宮月皇聖女。月神的姐姐。
怪不得婆婆不肯告知我真相。怪不得婆婆不傷不痛不知悲喜。怪不得我對一汐會有莫名熟悉之感。也怪不得我體內藏匿了一絲醇厚仙氣。我飲了上神之血。又被一汐渡以神力封印真身……
種種真相令我驚駭且措手不及。
月白長髮劃過眼角。月神已俯身到我身邊。“皇姐。爲了一汐。你終是解開上古畫壁封印。其實我一直在月神宮等你。我等皇姐來救我。我魂魄未滅只要皇姐肯拿了月光靈珠救我。我是可以重生的。終於。皇姐出了日落山城來了月神宮。可你卻不是來救我的。”他眸底閃過一抹恍惚柔軟。“皇姐只破開半扇畫壁。可是擔心我會徹底死去。當皇姐將半扇畫壁推向人間那一刻就應該明白。半扇畫壁是困不我的。我遲早會回來的。”
月神站起身來。展了雙臂。“你看這裡有多空蕩。沒有一個人陪我。我雖不能出去。但能感應外面的氣息。只要有月光的地方我都能感應到。茫茫六界竟那麼多悲哀故事發生。我將一些人的容貌畫在上古畫卷之上。我將那麼多幅畫送出去要皇姐感受了那麼多傾世絕戀。可都沒能打動皇姐的心。”
“上古畫卷中的人是你畫的。”
“是啊。”月神湊近我。“我的畫技還是皇姐教的呢。皇姐還記得麼。”
腦中零星顯出一段久遠的回憶來。那時月神還小。個頭稍稍高的女孩兒拿了畫筆親手教小月神作畫……
我想。他要婆婆見識了一場場愛恨別離是希望婆婆一時心軟救他出來。可婆婆守護上古畫壁多年。不曾被其動容。而我不過是意外替婆婆收了六個魂魄。卻無意捲入這場上古神話。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世方覺悟。並非我捲入這場上古漩渦。而是我一直都在這場命運安排的漩渦裡靜靜徘徊。只待一日浮出。
“這麼說那些人全是被你殺的。你爲何要他們的魂魄。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我問。
“那些人卻是因我而死。但他們不死留在人間不過是以悲劇收場。我雖被囚困於此。但我可以汲取六界怨氣怒氣邪魔之氣。皇姐不知。那些甘願祭奠上古畫壁的人。他們魂魄內實則藏了滿滿怨念。真心一場。不得善終。任誰都不可能一絲怨念也沒有。這一點皇姐應最清楚不過。”
月神於神臺之上徐徐踱着步子。頗悠閒的態度。語氣卻顯鋒利。“我需要怨氣怒氣邪魔之氣以壯我強大。我要重生。我要衝破上古畫壁。我要梵歌同我一起重生。”他轉過身子面對我。“你看。我本是一縷殘魂。因吸食了皇姐送來的那些滿是怨念的魂魄才漸漸幻出身子。只因被畫壁內的上古之氣壓制住才幻不出個完整人形來。雖然我現在是透明的。可只要我出了這畫壁。我即可新生。”
原來並非上古畫壁吸食人的魂魄。而是月神。
原來。無論是畫壁自行開裂。或者由我們收來魂魄祭奠了畫壁。不過是再供給月神營養。以待他強大破壁而出。
我們大家都被騙了。以爲以魂魄爲祭。會加固上古畫壁的封印。我們不停收魂再祭入畫壁的真相結果竟是如此荒唐。
我不曾問婆婆收了多少魂魄。至少我手中沾了六個冤魂。以爲她們死得其所。以爲是挽救天下蒼生而犧牲。如今想來。好笑至極。
我坐在古玉砌成的神壇之上。只覺寒涼。涼得骨髓。涼到無力。
月神靜默片刻便揮手念訣。且將幾個魂魄招到我眼前。縈繞淡淡光暈的魂魄中依稀可見往日熟悉的影子。
木槿兒。景灝。虞歡。遲淵。阿棄。星洄。南音及珠簾善。
我努力站起身子。晃悠着步子靠近被我收入畫卷裡的那些魂魄。顫聲問:“這些魂魄……竟然還在……”
月神施了術法將飄浮的魂魄幻成人身。共八個男女主角。依然是當年模樣。只是如一尊石像般一動不動。眸底盡是空洞。
月神笑着靠近我。於我耳邊輕聲道:“我並未將你收的這幾個魂魄吸食。你想不想讓他們活。”
他的聲音極輕。落在我心裡仿似千斤重。尤其一個活字。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知眼淚已將我的眼睛灼的發疼。不敢置信道:“他們可以重新活過來。”
“當然。”月神站直了身子。將月光靈珠放入我掌心。“我仍囚困於此是因月光靈珠的封印未曾全數解開。靈珠內封存了我的神力及上古之力。若我此時強行破壁而出。恐落個灰飛的下場。只要皇姐出了畫壁後解開靈珠最後的封印再劈開上古畫壁。我便可出去同皇姐相見了。”
我握緊月光靈珠。回他道:“我不知如何解開靈珠封印。更沒有能耐劈開上古畫壁。即使我可以。我也一定不會那麼做。”努力平息心神。定定望着眼前俊美且落寞的容顏。“月神。我非你皇姐。更不知自己這尷尬的身份如何面對你。但我知曉一旦你出了上古畫壁。定會給六界帶來一場浩劫。阡羽及一汐犧牲那麼多做了那麼多才將你封印至此。我不會背叛他們的。我不會背叛一汐。更不會背叛婆婆。”
月神仰首一笑。“我就知道你是不會答應的。畢竟你是皇姐的心。皇姐性子一向倔強你也不會乖到哪去。不過皇姐說的沒錯。待我出了此地。天地卻是要被我攪弄一番了。”他轉眸望着我。“不過沒關係。不久之後你會親自劈開上古畫壁放我出去的。”
我還未回答。周身便被濃濃煙霧環繞。眼前景物亦混沌不清。我身子動也不能動。漸漸飄升。
月神已飛身到我對面。將掌心內的光霧渡入我體內。
“你要幹嘛。”
月神恍若未聞。不斷將團團光霧灌入我眉心。我只感覺體內一股灼熱氣息到處遊躥。整個身子像是要炸開。
月神眉眼含了一貫的風流不羈。道:“皇姐莫要緊張。我是不會害你的。我只是將體內的魔神真氣渡予你一半。”
他終於收了掌心。我亦自空中落下。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只想喝水。
對方穩操勝算的淡然模樣。“如此。皇姐纔有能力劈開上古畫壁救我出去啊。”
感覺體內要着火了。我仍咬着牙回一句。“不可能。”
月神收了玩笑。沉聲問:“我所做一切不過是爲復生梵歌。你如此執着又爲何。爲蒼生還是一汐。”
我卻是被這句話問倒了。是啊。我雖知六界生靈無辜。不該遭到不必要的災禍。可我並非神仙。身上亦沒有什麼守護天下蒼生的責任重託。何況被困在此地的月神同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難道這一切不過是因爲一汐。他守護六界。我便要幫他守護。儘管我們不會有結果。再見亦是道不明的尷尬。
我漸漸垂下腦袋時。月神指了指地上並排站着的毫無生機的一排人影。“她們你確定不救。你若答應救我出去。我便將他們全部送回人間。這些人非姦非惡。愛得至真至純。他們不該得到如此不公結局。如今他們最後一絲生的希望掌握在皇姐手裡。皇姐是否重新考慮一下。”
望着眼前一排似石雕似的人影。心裡雖有動容。卻不能答應。倘若我救了他們。那麼六界不知有多少無辜生靈將葬送於月神手中。
聽一汐曾道。月神爲復生梵歌不惜亦億萬生靈爲祭。此時我不得不拋開個人感情。殘忍拒絕了。
稍稍錯開目光。我卻是沒有臉面沒有勇氣面對這幾個不能動的身影。我想我該出去了。說不定大家都在擔心我。一汐。婆婆。肥肥。還有步生花。他們都在等我。
我想。倘若我從來沒進來過多好啊。倘若我真的是一根羽毛多好。輕飄飄的。不必承受太多。
“皇姐可是要出上古畫壁。”月神見我如此神態。猜測道。
我回個身子。點點頭。
對方清雅一笑。“就讓我送皇姐一程吧。”他已揮掌於面前破開一條明路。我知那是通往外界之路。
“不過。”她靠近我一步。眼含深意又道一句。“再皇姐離開前我還是想提醒皇姐一句。若皇姐想通了。便救我出去。我留在你體內的魔神之力足夠你劈開上古畫壁。一旦我出了此地。便是重生。屆時。我便擁有了復生之力。無論皇姐想讓誰復活。我會一一替皇姐圓了心中所願。”
我已走在通往畫壁外的路上。更不敢讓自己的步子慢下來。不止因我無顏面對站在地上的那幾個人影。更因爲月神的話太過誘惑。
倘若被我收入上古畫卷的那些人同我不過泛泛之交。不值得我一救。那麼鳧蒼總是我的朋友。甚至是親人。
可我卻不回頭的走了。我想我真是殘忍。明明有生的機會留給那些我認識的人。甚至朋友。我卻爲了天下那麼多不認識的人而舍掉他們。我走的是那麼的決絕。
等待我的又是什麼。出了此地我一樣無法面對。
我將如何面對婆婆。面對一汐。如何面對追隨我是萬年的腓腓。又如何面對步生花。
一路下來我徹底玩不下去了。故事發展的亦太過妖孽。不止由不得我控制。我簡直也要失控了。
或許。是宿命所指。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吧。如今我已走到浮光盡頭。再一步。便可回家。
然而令我至死也想不到的是。等待我的並非我熟悉而溫暖的家。而是一座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