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沒有臉的女人。這話聽起來像是罵人。實則不是。確切來講。此人面上唯有一雙秋水似的眸子。除此之外不見任何五官。
徵娘重新將麪皮帖了回去。帶着微微歉意道:“嚇到二位了。如二位所見。這並非我原來的樣子。這張麪皮是我親手畫的。”
碧玉琴案旁支了一方石桌。三人圍坐。徵娘爲我們斟了兩盞茶。“二位可放心飲用。我若想對二位下手只需用琴便好。不必浪費塔中珍貴茶點。”
我方要端茶入口。小啞巴一手按住我的手腕。另一手則端起身側茶盞。皺了眉頭飲了兩口方安心。
徵娘笑笑。“姑娘好福氣。能得此一真心之人。”
垂眸打量。茶盞散着嫋嫋香氛。不記得已經多少日子不曾吃一口熱飯熱茶了。 WWW•ttκá n•CO
我端起茶盞飲了幾口。茶水清香甘冽。卻是上品。人卻在不復當時的心境。再生不出品茶的情趣樂趣了。
滄海桑田。彈指一揮。不過一盞茶。
“看得出徵娘來歷不凡。不知爲何亦淪落到此地呢。”
徵娘幽幽一嘆。將我面前茶盞填滿。“命而已。”
幾盞茶間。瞭解到徵娘原是一把妖琴。得緣於一愛琴書生。書生日日撫琴彼此朝夕相對令徵娘生了愛慕之意化身成人。 兩人自是結成連理且誕下一雙兒女。
書生不久於人世。徵娘因深情亡夫便留在丈夫故居辛苦拉扯一對姐弟。奈何姐弟日益長大體內妖氣漸漸溢出。徵娘爲祛除孩子體內妖氣便去了無殤閣做了交易。
她用絕世容顏及生生世世自由換得孩子一個人身。期望孩子平安長大。如今。已於無間塔裡已住了不知幾載。
怪不得她的一雙眼睛如此動人。唯有那雙眼睛未曾被無殤閣典當了去。自那雙眼睛不難看出她本是絕代芳華之姿。只是細看。那雙眼睛卻有一絲熟悉之感。
我提起石壺打算爲對方填一盞茶。可如今竟連提個石壺竟有些費力。徵娘奪了石壺。笑笑。“姑娘手上有傷。這種體力活便由我來吧。”
提壺倒茶對我來講已成了體力活。攤開手臂凝視手腕左右兩個窟窿。暗暗感嘆一句。“如今我是廢了。”
徵娘搖搖頭。“依常人體質若受了噬骨索之刑早已筋脈俱斷不能動彈一毫了。可姑娘卻可行走。只是行動有些不便罷了。恐怕這一切是因姑娘體內的魔神之力。”
她偏首望望塔壁圓洞間滲落下的浮光。“因這無間塔屬無極世界不再六界之內。姑娘體內的上古之氣才暫且被壓制住。只要出了無極之門脫離這無間塔。你體內的魔神之力會快速癒合身上的傷口。”她將視線轉移到我的手腕間。“屆時。姑娘的傷會好的不見一絲痕跡。”
我垂了垂頭。恐怕這也是一汐將我打入此塔的原因。至少再此地我不會再靠着一身霸道魔力興風作浪了。
我將手臂縮回衣袖。“好不好又怎樣呢。出不出去有如何呢。我已至此還有什麼可期待的。”
“姑娘此言差矣。”徵娘繼續道:“無論姑娘曾受了何等苦楚又受盡何種不能忍受的煎熬。只要活着便是有希望的。”
只要活着便是有希望的。我曾經也是這樣想的。可這一路走下來發現自己錯了。
如今的我。活着。不過拖着痛苦的自己在這世上。除了絕望。真是看不見其它的了。
徵娘再問:“難道姑娘心裡當真沒有放不下的人或是事了麼。”
我點點頭。“自然是有的。我放不下步生花。他自從被罰到幽冥谷我便再沒他的消息。如今不知他怎樣。我放不下靈山衆妖。他們被宿引帶走後不知去了哪。又過得怎樣。”
“既有放心不下之人便更應該好好活着。”徵娘望一眼一直默默守護我的小啞巴。“哪怕爲了這位小公子。姑娘也要堅持下去。再不可生出輕生之心。像今日這種求死之事不可再做了。”
小啞巴鄭重其事點點頭。
徵娘說的對。我不能再一心求死了。我要出塔。出塔之後我的魔神之力若可恢復。便可去幽靈谷救一救步生花了。無間塔這樣變態。幽靈谷定也不是個講究人道的地界。還有靈山衆妖。仙界真的會放過他們麼。我若早一刻出塔。或許便能早一點尋到他們。解他們於危難之中。
“我好後悔。”我說。
“後悔。”徵娘嘆息一聲。“做了的事又怎容得下一個悔字呢。”
我說:“我後悔隨着仙將去了天牢。後悔乖乖鎖在誅仙台任由天界對我用刑。我後悔明明有逃走的機會卻錯過。我甚至後悔相信一汐。”攤開手掌。他留在我掌心的羽毛印記還在。若隱若現泛着光暈。這說明羽毛霹靂掌於這無間塔是可用的。
我又怎會不知。可自我落入此塔。無論多麼兇險從未用過。如今這掌心印記不再是他保護我的標記。而是一道恥辱。
我想即使我死了。也再不會用他賜予我的東西。
既然沒用。還留着幹什麼。我猛地拔了小啞巴隨身掛得匕首於掌心不停劃拉。這道恥辱消失最好。
小啞巴及徵娘自是攔着我的瘋狂行爲。但我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們。繼續自殘。直到掌心被劃得血肉模糊再辨不出羽毛印記才停手。
小啞巴站在我旁側垂着眸子。一副看上去比我還委屈痛苦的模樣。徵娘握了我不停淌血的手掌。“你何苦再作踐自己。難道嫌身上的傷還不夠多麼。”
我跪在地上大哭起來。“爲什麼他不肯相信我。我已經將月光靈珠給了他。已隨着仙將入了天牢。已乖乖吊在誅仙台受了刑罰。可她爲什麼還是不相信我……一點點都不肯相信我……魔神之力從來不會擾人神智……他怎麼可以那麼殘忍的對我。對婆婆……”
徵娘將覆了傷藥的白紗纏到我手上。“你如今心裡充滿了怨念恨意。這樣終究是不好的。只怕你出了無間塔也不會開心。更會因滿胸的怨恨做出更爲不可收拾的事情。”
我望着塔外滲透進來的浮光塵埃。輕聲問:“難道徵娘從來沒怨恨過麼。”
她將白紗打了結。笑笑。“沒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雖然我沒了容貌失了自由。可換來我孩子一世安寧。世人都道無殤閣乃邪地。我卻對無殤閣充滿感激。用我所擁有的換取我想要的。這有何不公呢。這世上除了無殤閣還有哪裡能尋到如此機會呢。”
“我生前得一人心。雖未曾白首但已足矣。何況我們的孩子還留在人間過着普通百姓最爲平淡溫馨的生活。”她環望四周陳設。“塔主見我琴彈得不錯便將我留在此地伺候。自入了無間塔還未受到什麼欺辱。如此一想。是上天待我徵娘不薄了。”
不得不嘆。徵孃的心態好到讓人妒忌。她雖自稱乃地獄爬出來的人。然一顆心始終處於極樂世界。或許她纔是一個大智慧的人。
昏睡一地的守衛仍未醒來。我們三人團座於琴案旁謀劃出塔之事。
無生塔乃是自大洪荒之時便存在。雖然千古以來。凡是入塔之人從未有出去的。但並非真的沒有一線生機。
據說塔中第七層藏着一塊祖古玉。得了祖古玉纔有出塔的機會。然塔中六層及七層不曾有人上去。曾有不少塔中居民衝鋒陷陣。但全部葬身六層千絲層巨石門口。而七層機緣層更是無一人踏足。連卜磯也破而不得。
徵娘手指一攤。空中乍現幾根透明琴絃。她指尖輕輕一撥。一股清脆旋律自塔壁洞口飄出。
她用琴術探了外界時辰。回眸道:“今日子時已過。我們還有三日。三日之內必要闖過千絲層機緣層取得祖古玉。因爲塔外的無極之門已打開。不知是何人強行用外力破開。然無極之門乃是一股強大漩渦陣。法術再是高深亦只能維持三日。”
我望望被密封的塔窗。“無極之門已打開。”
徵娘點點頭。“欲出無間塔。一要得祖古玉二要無極大門大開。倘若只得了祖古玉即使出了無間塔也回不到人間。會落入無極洪荒世界。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會無盡飄浮最後消失。”
“是誰開了無極之門。”我不禁問。
“不管是誰。既然有這個機會我們莫要辜負才好。”
既打算逃離無間塔。自然是行動愈快愈好。我們打算連夜闖關。
徵娘抱了蠶絲琴。推開內室的巨石門。我問:“若是被塔主發現怎麼辦。”
徵娘望一眼懷中古琴。“若被他發現我便彈一首《訣別曲》給他聽。”
“《訣別曲》。”聽着就挺訣別的。
“此曲乃是上古妙音琴仙所創。我乃是琴妖自然有所耳聞。此曲一奏。衆人皆可聞之。但唯有一人受琴曲牽制陷入沉睡。將永世不醒。”
“那烏衣屠呢。”我問。那人陰險詭異。不得不防。
“姑娘放心。倘若塔主死了。第一個受益的便是烏衣屠。他怎麼會阻止自己登上新塔主之位呢。”
這樣。我便放心了。
徵娘撫了撫我的臉頰。“我女兒應是長到姑娘這般年紀了。還有我兒子。”她轉眸望望小啞巴。“應是長得同他這般高了。今日塔中見了二位就好像見了我親生兒女一般。”
我握了徵孃的手。“若我們出了塔。便去見見你那一雙兒女。如今人間太平。沒什麼戰事。想來他們應是安穩生活在人間一隅。對了。你們的故居在哪。”
“引江城。”徵娘仿似陷入回憶。面上含了悠遠溫寧之意。“是座風景優美環水而建的南方城鎮。我夫家故居便在引江水岸的虞宅。”
“引江城。那麼巧。”
“怎麼姑娘去過那裡。”
我點點頭。“是呀……引江城。引江水岸。虞宅。一雙姐弟……”
“你女兒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