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境中冗長的十幾載光陰,現實中不過短短七日。
當我走出畫境後,窗外日頭高照,我一時沒站穩撲騰跪倒在地上。
端坐在樟木椅上的步生花,鳧蒼以及玄清掌門本是閒散的目光自然被我這響動吸引過來。
步生花歡快地走過來,歡快地說:“呀,小羽毛剛從畫卷裡出來就行這麼大的禮。”然後歡快地從衣袖裡掏出一些碎銀子,最後歡快地遞過來,“不能讓你白跪,不多不多這些個你先拿去花着玩。”
……爲什麼我入畫前最後一刻和出畫後的第一刻很想對步生花說同一句話呢。
你大爺的。
我之所以摔倒是因爲體內靈氣正一點一點抽離,之前在畫境裡偶爾感到身體不適,一直撐着。想必烏頂寒的毒正緩緩蔓延,出於面子,我噌的一聲站得筆直,問了句,“木槿兒在哪。”
我站在木槿兒身後已經半響,她一直失神得望着手中的陶塤,那是一隻普通的陶塤,塤面上鐫刻墨竹清枝,未曾鑲嵌紅豆。
我還未開口,木槿兒先啓了脣,“步生花上仙請了玄清掌門解了禁魂咒,這七日我得以自由,四處去逛了逛,我將月光靈珠已經交給他。”
其實,一切悲劇皆從月光靈珠開始,棄了這珠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的嫁妝幻滅了,爲婆婆拉皮祛皺的理想也幻滅了。
我入畫境的七日,木槿兒去了以往同景灝一起走過的舊地。比如玉川圍場,鴨無雙,歸心客棧,燕子樓,甚至將她生命終結的城門口。
她最懷念的恐怕要屬北燕皇宮的無憂宮,可惜皇宮早已拆遷,如今不過只剩斷壁殘垣,比回憶還要殘破些。故而這幾日,她呆得時間最長的地方卻是不歸山的皇陵。
這些都是步生花告訴我的,步生花說她守在景灝的陵墓邊呆愣了幾個深夜,面目悽然,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如傀儡烏鴉不能言語,鬼魂亦不會流淚。
我將手裡的畫卷展開,終是遞了過去,“我去了你的畫境,知曉了你以前所有的事情,你最想得到的其實是一隻陶塤,景灝親自爲你燒製的紅豆塤,對麼?”
木槿兒怔住,本是淡漠的眸子微微流轉,盯着將自己的神韻勾勒入骨的畫像看了良久,輕撫墨畫,淡聲道:“你來此的目的不簡單吧。”
畫境裡,木槿兒的智慧就比我高些,畫境外也比我高些,我甘拜下風。
“步生花想取走的,是你的月光靈珠,我想取走的,是你的魂魄。”我說。
她清冷的眸子看着我,不語。
我便將我的身份來歷生辰八字興趣愛好此行目的,以及去她陵墓盜屍體不成偷了點血滴入畫卷,接着撲進她的畫境窺探她一生傳奇的私密事,直言不諱地和盤托出。
我覺得我將偷雞摸狗的事能說得如此敞亮,我的境界越發靠近步生花仙人了,這就叫近朱者赤吧。順手摸了摸臉皮,好像的確比以前厚了些。
木槿兒見識完我的敞亮,盯着畫卷幽幽道:“我的魂魄進入這畫卷後,會怎樣?”
我將婆婆對我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她。
“當畫卷中人進入畫卷那一瞬,畫卷隨即被封印,將其帶回靈山後被禁錮在上古畫壁裡,永世湮滅。”
不料,木槿兒淡淡一笑,她沒有問我爲什麼要將她的魂魄封印到畫裡,沒有問我爲什麼要將畫卷禁錮到上古畫壁裡,而是輕輕道一句,“只要你將那隻塤找到送我,我便將魂魄送進這幅畫裡。”
我怔了一會,問道:“值麼?”
她回首,眸子裡滿滿回憶的璀璨星光,“他曾經如此在意過我,值了。”
我將嘴角咧得很燦爛,我說:“成交。”
但其實,我不是這樣想的。
一直對幹好事興趣不濃的我,破天荒的想辦一件大好事,我想把那顆紅豆陶塤找回來送予木槿兒,我想着讓步生花再跑一趟不歸山將木槿兒保存新鮮的屍體給背出來,我想用月光靈珠對着屍體照那麼一照,讓木槿兒重生,然後我再將那隻被鳧蒼關到馬廄裡的烏鴉牽出來,最後我要十分響亮地告訴木槿兒,這隻烏鴉便是她一直深埋在心中的景灝,他不是曾經如此在意過她,而是自始至終一直那麼在乎她。
在乎到她想象不到的程度。
景灝的靈魂雖被無殤閣拿去,可畢竟有期限,五百年,五百年而已,我相信木槿兒會一直陪伴在烏鴉身邊,直到景灝的靈魂重新屬於他,然後他們便萌萌噠在一起了,這真是一件破鏡重圓的大喜事。
而我完不成婆婆交代的任務帶不回木槿兒的魂魄,頂多被婆婆責罰。婆婆雖然性格沉默不愛說笑,但我知道她最疼小羽毛了。罰我對着茅廁面壁思過也好,罰我被瞎了一隻眼的老犀牛精親一口也罷,或者罰我洗一輩子最令我討厭的髒碗也成,總之,我打算霸氣而愉悅的將木槿兒的事給頂下來。
可戲本子卻不曾按我想象那般發展下去,我未能扭轉乾坤,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
紅豆塤被餘塵道長連同鋪蓋卷一起帶回了嗜蝶谷。餘塵道長羽化歸去時,那隻鑲着紅豆的塤安靜躺在竹蓆一角。
沒人知道當初餘塵道長爲何要拿走那隻被鮮血浸染棄在城門口的紅豆塤,我感性地思考,或許他後來被木槿兒和景灝之間的愛情所感動,於是拾起那隻被世人遺落在角落裡的陶塤。
聽聞嗜蝶谷住着成羣結隊的嗜血蝶,方圓百里,荒無人煙,沒有人敢去附近溜達。
此谷一聽,兇險異常,一向喜歡拉墊背的我自然而大方的將步生花同鳧蒼一起拉了過去。我想兩位仙人仙法高深,小小嗜蝶谷他們打個哈欠放個屁都能將嗜血蝶嚇跑或崩跑,若和諧不了那羣嗜血蝶,至少大家結伴困在裡面,不會孤獨到患上抑鬱症。
我們一行五個腳踏小陰風頭頂毛毛雨走出木槿空城,我瞥了眼白花花的玄清掌門,順便將心中的疑問問出來,“玄清老爺爺,你的禁魂咒禁得是人鬼妖魂,我雖是靈物,但修行不足未入仙籍,暫時還是半妖半靈,可爲什麼禁魂咒沒有禁住我。”
當初,我可是大大方方隨着兩位仙人踢着正步跨進將軍府的。
玄清掌門做着招牌動作,撫了撫能當掃把用的白鬍須,“你這靈物身上隱着些許醇厚仙氣,正是這仙氣才使得你不受禁魂咒所阻,輕鬆進入將軍府。”
步生花眯着眼睛打量我,“的確,你這小羽毛不簡單啊,身上若隱若現的仙氣竟比我的還醇厚些,有意思。”
我聽了,精神頭好了許多,畢竟這好些日子窩在畫境裡看虐心大戲,看得我心肺隱隱抽慉,精神上有些萎靡,看得我快樂指數迅速下跌,內分泌也有些不均衡。
如今聽到這麼好的消息,我不禁想了又想,我是不是玉皇大帝與某個小妖的私生女呢,我是不是西天佛祖與某個小怪的私生女呢,我是不是一汐神尊與某個小精的私生女呢。畢竟比步生花上仙仙氣還要醇厚正宗的仙人,我暫時只想到這三位。無論是哪一位,哪怕是私生女,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懷揣傍個極品爹爹的美好憧憬,激情滿滿地向嗜蝶谷趕去。半個時辰前,一個妖氣縱橫的山道口,玄清掌門除魔衛道去了,我們至此分道揚鑣。剩餘我們兩仙一妖一鬼摘了幾片荷葉擱頭上擋雨,騰着小陰雲繼續趕路。
這一路的天氣當真奇妙,下了一陣毛毛雨後便出了大太陽,於是我繼續拿荷葉當遮陽傘。當我們從雲朵上或輕或重地落下時,立刻做出整齊統一的動作——使勁捂着鼻子。
嗜蝶谷三個血紅大字像是滲進谷口巨石一般,透着濃濃詭異荒蕪之氣。本是山清水碧千巖競秀的谷口,卻縈繞着濃烈熏天的臭氣。
能將仙,妖,鬼三個不同物種的生物刺激到直想翻白眼的臭味到底臭到什麼地步,可想而知。
步生花不知是不是被臭味薰地急了眼,翻着白眼大腳一跺,跺來了山神。
哪知頭上頂着幾根枯草的山神在地上趔趄得轉了幾個回合後,懵懂着一張臉問:“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是誰呀?”
我們一行人顯然是被問呆了。
步生花回神比較快,動作更快,一桃花扇將山神煽個沒影。
“何方妖孽,竟然將山神搞成白癡,本上仙不把你搞成弱智,當衆跳脫衣舞給你看。”
我同鳧蒼因爲修養欠缺那麼一點,捂着鼻子面露期待,但木槿兒對上仙跳脫衣舞的風采表示得興致缺缺,冷冷道一句,“那山神是被嗜血蝶吸走了記憶。”
步生花顯得頗爲興奮,捂着鼻子衝進谷中含糊不清地嚷嚷,“來來來,本上仙欠着司命星君好些銀子,本上仙還曾答應一條長得很委婉的小鱔魚待她魚鱗發育好後娶她,趕緊着,本仙就不想要這些記憶……”
……鱔魚長魚鱗麼?真考驗人的文化程度……我們白眼翻得更徹底……跟着步生花堅挺的小步子衝進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