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薄荷香自青銅虛鼎幽幽飄散。換上輕盈軟裙的虞歡,半倚在紫檀木榻上,翦水秋瞳怔怔望着軒窗外的淡色花枝。
房門吱得微微響動,她的眸子飄過來,只見白蕭煌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掛着絲絲凝重,他端着散發嫋嫋香氣的飯食,沉步而來。
“餓過了頭吧。先喝口熱湯順暢下脾胃。”他將手中的湯碗端起來,舀一勺放到嘴邊輕輕吹了下,再遞至她脣邊,“溫溫的,剛剛好。”
這缺德公子前後反差實在讓人接受不了,虞歡呆呆望着嘴邊的血蔘湯,愣是張不開嘴。
缺德公子淡笑了下,張口吞下一勺湯水,“保證沒下毒。”再從瓷碗裡舀出一勺穩穩遞過去。
“你……你爲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她問得誠惶誠恐。
“你吃下這些東西,我再告訴你。”
虞歡彆扭地轉過頭去。
“不吃?好,不吃就算你答應嫁入裂錦山莊了。”
她立刻奪過對方手中的瓷碗,三口喝乾淨。
白蕭煌猛地眨眨眼睛,盯着空空的梅花瓷碗,道了一句,“好功夫。”
虞歡面色微微紅暈,不動聲色將眼神飄到別處。而這恰好給白蕭煌提供了將她細細打量一番的好時機。
“這月繡千絲鐲配你剛剛好”,好一會,目光沉醉的白蕭煌開口道。
她眸子飄過來,再低頭看看手腕間莫名多出了一圈月光溫潤。愕了會兒,擡擡手腕,“你說這是隻有皇后娘娘纔可享有的月繡千絲鐲?”
他點點頭,如癡如醉的目光依然留戀在美人身上。
虞歡不可思議瞪大眼睛之時,白蕭煌已牽起她的細腕步至寂靜庭院。
月光穿過雲層,無聲灑下來。虞歡腕間的皓白玉鐲倏然閃出絲絲銀光來,好似渡上一層溫潤的仙靈氣澤。
“比我想象中還要美。”他微微道。
虞歡面色微恙,“你又使出什麼卑鄙手段整我?不將我整死不甘心是麼?”言罷,便要將臂腕間的玉鐲取下來。
修長大手覆了上去,“難道這月繡千絲鐲你不喜歡麼,難道你真的不想嫁給我麼?”
虞歡甩開那雙手,硬將玉鐲取了下來,接着開始解腰間的裙裾絲帶,並低頭嘟囔一句,“這絲裙也是你硬施捨給我的吧,我一併還給你。”
白蕭煌不再阻止,而是抱臂笑眯眯觀看着,“難道你要親自在我面前脫衣服。”
虞歡身子一僵,停止動作。擡首間,一雙比月光更爲清麗的眸子直直盯着對方看。
他靠前一步,將她額前一縷墨法繞到耳後,語調輕輕的。
“嫁給我,不是做我第一百零九個小妾,而是白夫人,唯一的白夫人。”
虞歡好似活吞一隻癩蛤蟆般的表情。
“你身上這件裙裾是我命山莊最好的錦娘連夜趕製出的千絲裙,千絲裙配千絲鐲,更顯完美。”
虞歡好似活吞一羣癩蛤蟆般的表情。
他伸出手指,幫忙將對方的誇張痛苦的嘴巴合了一合,接着將那隻閃着月華光暈的玉鐲重新套入她的手腕,“只有裂錦山莊第一夫人才可穿戴的月繡千絲鐲已經送你了,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意?”
虞歡又將已瞪大到極限的眼睛瞪了瞪,猛烈地搖搖頭。
白蕭煌擡手在自個腦門上拍了一拍,“哎,我說難道你真不懂?難道你真不懂本公子喜歡你,並喜歡到一定境界?”
原來這蕭煌公子的境界如此高深,變着花樣欺負人家就是喜歡人家,如此喜歡讓人驚歎。也難怪虞歡姑娘一時半會回不過神來。
虞歡被山莊管家安排入住到最爲華美的庭院。山莊下人也將她如祖宗般伺候了整整三日。
而這三日。蕭煌公子居然未曾前來叨擾。
虞歡端着一盤素炒青豆一邊吃一邊圍着紅木餐桌轉圈圈。這姑娘自從遭遇蕭煌公子詭異而莫名的告白後,腦部神經一直繃得如待發的弓弦。因此,她一直不停的往嘴裡塞東西,鞏固加強自身能量,好與既缺德又莫測高深的蕭煌公子血拼到底。
身旁的小丫鬟似乎被虞歡轉暈了,弱弱地勸了句,“虞歡小姐,您還是坐着吃吧,坐着吃穩妥些。”
她放掉手中空空的青豆盤子,又端起一盤手撕牛肉,接着繼續圍着地面轉圈圈,“沒關係沒關係,我不累,我邊吃邊溜達下食,有助於消化。”
……
直到第四日初夜,白蕭煌方滿面紅光精神矍鑠地推門而來。
他將指尖夾得大紅請帖丟在紅木桌上,“虞歡,這次你逃不掉了,我親自將我們要成婚的消息通告了整個引江城,這下你若不嫁給公子我,恐怕城中男人沒一個肯要你。”
原來,這三日他是下山去幹這種勾當去了。
虞歡纖指拾起正紅喜帖,貼上鎏金大字印着一雙名字及一句話。
白蕭煌,虞歡。一生一世一雙人。
虞歡雙手抖着,擡眸問他,“你果然下定決心要將我變成笑話?”
白蕭煌似乎很受傷,咧了會嘴,道一句,“事到如今,你就從了本公子吧,否則咱們倆都會變成笑話。”
虞歡點點頭,突然道自己身子不適,要求請郎中。白蕭煌雷厲風行請了一排郎中來。
虞歡對着一衆鬍子白花花的老頭子,言辭懇切道:“這位白蕭煌公子腦子有問題,你們看能治癒麼?對了,他不差錢。”
一排郎中:……
虞歡整日坐在房內琢磨如何越獄出這裂錦山莊。任何人來敲門,皆一律無視。
包括晚餐前廂房外那段自戀的咆哮聲:虞歡,你難道患了眼疾?你沒看出來本公子風流倜儻英俊不凡氣宇軒昂貌比潘安情比金堅麼?你沒看出來本公子身份貴胄左手銀票右手金元寶頸帶玉珠腰挎金鍊子財大氣粗麼?本公子的這些有閃光點你全然看不到麼?”
沒得到一絲迴應的白蕭煌,悽風苦雨站在屋外,又弱弱道了句,“以後不欺負你了,還不成麼。”
屋內依然寂靜一片。
翌日,初晨。
虞歡拉開房門的瞬間,一道金光閃閃的身姿毫無章法地撲了進來。白蕭煌將身子釀蹌了幾回合後,終於穩住,“早……早啊。”
虞歡望着那張風流中帶點疲憊,疲憊中含着鬱悶的臉,問一句,“難道你整晚站在房門外?”
他正正金光閃閃的金絲披風,不屑一顧道:“哼,笑話。那是本公子能做出的癲狂行爲麼?本公子有那麼高的情操德行麼?”
話剛落音,管事端着洗漱器具蹭過來,“少莊主,在門外站了一晚上,先來擦把臉吧。”
……蕭煌公子腿一軟,身子向前一衝,咣的一聲腦門砸到牆壁上。又穩了穩身子後,腳步虛浮地離開。
虞歡仔細盯着牆面看,認認真真觀察牆壁上有沒有被砸出一個洞來。
其實,聽那頗爲隆重地撞牆聲響,好像很有可能。
不消片刻,腦袋上摻了一圈紗布的白蕭煌再次敲響虞歡的房門。
虞歡盯着他的腳踝問,“你腿怎麼了?”爲什麼一瘸一拐的?明明是他腦門將牆壁給砸了,好像不關脖子以下的事兒。
“沒事,前幾日我挨家挨戶不眠不休送咱們的喜帖,腳底磨了三個泡而已。”他擺出一副謙虛的神情態度。
“哦,恭喜。”虞歡言罷,欲將房門關嚴實。
白蕭煌生猛地撲過去,“虞歡,你說我到底哪一點配不上你,爲什麼你不肯接受我。”
頓了一會,她斜着眼道一句,“你腎太好了。”
……
白蕭煌高頻率眨眨眼,賣萌的表情沒甚效果後,低頭做沉思狀。不消片刻,擡起頭笑盈盈道:“我馬上去遣了我那一百零八房小妾,並昭告天下,今生只娶你一個,終身不納妾,否則便讓我口舌生瘡腳底流膿大便拉不乾淨,你看如何?”
好惡心的毒誓!
虞歡拉住對方快要飛出去的身子,“不用。你的一百零八房小妾挺無辜的,嫁給你挺不容易的,你高擡貴手爲自己積點德吧。”
“你在生氣?吃醋?那天柴房裡欺負你的那三條小妾被我罰得挺好。";
說到這,蕭煌公子的懲罰的確不是一般的損。柴房事件發生後,他便吩咐管家每日爲那幾位小妾煮一鍋蛋花湯。辰時一到,管家便爲三位小妾盛三大盆湯,不偏不向一人一盆,端端正正走去茅廁喝乾淨再出來。
聽說這種懲罰在三位小妾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以至於一看到雞子甚至一看到母雞,立刻乾脆利索吐得暢快淋漓。據說自此之後,三位圓潤美妾的體重一路飆降,改走白骨精路線。
從蕭煌公子的懲罰和誓言來看,如果“噁心”這個詞需要找代言人,普天之下非他莫屬。
鑑於虞歡姑娘未曾表態,白蕭煌便爲她拉開一把椅子,輕輕將她扶坐上去,併爲她倒了一杯溫茶,繪聲繪色將他是如何被逼娶了一百零八房小妾的辛酸故事辛酸道來。
事情要追溯到蕭煌公子父輩那一代。
他那位好命的非主流式的殺豬般造型的父親白益,正是被長公主看中的駙馬大人。這駙馬本與相國府牽扯不上多大關係,可天要下雨,爹要搞基,基情來了誰也擋不住。
相國大人一直患有不育隱疾好些年,尋遍大江南北名醫,皆無濟於事。一日,相國大人得到白益傾情奉上的土偏方,不出幾月,老相國的一房小妾居然懷了子嗣。老相國感激涕零當場同白益結拜爲好基友,並定下了萬惡封建的娃娃親。
老相國的愛女唐冪出了名的刁鑽脾氣,白蕭煌從小就不待見她。一直躲相國千金如瘟疫似的。奈何相國千金是個認死理的人,她道她自她孃胎裡便愛慕着白蕭煌。白蕭煌聽到此話後,嗓子眼裡憋了一口黑血,憋出了個主意。於是乎他開始物色各種美女娶回山莊來,理由再明顯不過,給世人留下個浪蕩公子的臭名聲。
不曾料到,這個時代的百姓們思維有些跳躍,見他隔三差五敲鑼打鼓放鞭炮,騎着駿馬披着新郎大紅綢圍着引江城得瑟個遍,並不認爲他高調又浪蕩,反而將對他的關注度轉移到他腎好這個點來。而相國府千金也未曾因此拈酸吃醋,他甚至聽聞相國千金暗自誇他威武霸氣。
事情往相反的方向發展,其實,蕭煌公子並不好受。
白蕭煌舔舔乾澀的脣角,再爲虞歡掌了盞茶,神色淒涼道:“那一百零八房美妾我連個手指甲都沒碰過,我發誓絕不騙你,否則讓我口舌生瘡腳底流膿大便拉不乾淨……”
虞歡一口茶噴出來,嘖嘖道了句,“沒想到你的命運也如此坎坷,生活極其複雜,你活得也挺不容易的。”
“所以……”蕭煌公子面含期待。
“所以,我打算尋個命運一帆風順生活簡簡單單的相公嫁,我們真不合適。”
……蕭煌公子擺出副心肌梗塞的表情來。
爲了表達自己的真摯誠意,白蕭煌硬將虞歡強行拖到一間上了三層鎖的暗房。
暗房裡陰暗冷清,纖塵不染,牆角沒有蜘蛛絲。素色牆壁上懸掛一幅衣衫華貴的美人圖。沉木桌案上放置一把七寸短劍,劍身掛着暗紅劍穗。
他鬆開對虞歡的禁制,靜步到畫像前,幽聲道:“這便是我的孃親,金枝長公主。”
他拾起沉木桌案上的寶劍,掌下的劍穗微微搖晃,“這劍穗本是白色的,純白色,上面的血紅色是被我孃親的血浸染紅的。”
虞歡靠近一步,怔怔盯着暗紅劍穗。
他將劍身拔出,劍鋒劃過幽寒光暈,“這柄劍名喚化心劍,乃皇家寶物。母親出嫁,盛元皇帝將此劍當做嫁妝賜予孃親。此劍當真不同,當劍身沒入心口時,劍尖便化作無形五爪鉤將其心臟掏出來,須臾間化成血水。當年,我的孃親便是用這一把化心劍插入自己胸口,將那一顆心掏出,生生化掉。”
他手持劍柄,緩緩將眸子轉過來,緩聲道:“三十年前,身爲長公主的孃親來引江城遊玩,一眼便傾心父親,不顧皇室反對,堅決嫁予父親。後來父親鍾情於一位山莊丫鬟,孃親傷心欲絕,便用這把化心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孃親臨終前吩咐,要我將月鐲贈與心愛之人,若是一生不得所愛,便一把黃土埋藏了,定不要玷污了純摯愛意。”
頓了會,他哽咽道:“孃親將化心劍插入心口時,曾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將愛你父親的這顆心掏出來,從此我們生死陌路,兩不虧欠。”
他將化心劍置桌上,步伐微亂靠近她,“我的父親得知母親去世後,便整日酗酒,醉生夢死。”他握緊她的手掌,“所以,自小我便對感情之事慎之又慎,我不喜歡與我有婚約的唐冪,所以千方百計擺脫這段姻緣。我思忖着,定不要付了父親的後塵,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我要擇個心愛之人做我的白夫人,一生一世只愛惜她一個,至死不渝。”
他將她的身子輕輕勾入懷中,下巴抵着她柔軟的墨絲,低聲道:“直到遇見了你。虞歡,我已將裂錦山莊的秘密以及我的心,全部攤開在你面前,你要不要考慮接受我。”
若有所思的虞歡乖乖倚在白蕭煌的懷中,木訥了好一會,輕輕吐出,“讓我好好想想。”
人閒花落,月靜山空。
虞歡從廚房裡偷了把大鏟勺躲在房門後,丫鬟推門而進時,成功將其鑿暈。變裝成丫鬟,臉上抹些土灰,成功糊弄過莊門口護衛,逃出戒備森嚴的裂錦山莊。
紫荊花樹下,白蕭煌面色悽然,望着倉皇而逃的背影輕輕嘆口氣。
管家小跑過來,“少莊主,莫傷心,我這就去將虞歡姑娘逮……請回來。”
“不用了。”他語調幽幽,“隨她去吧。”
一雙眸子似乎氤氳了些許霧氣。良久,恍若無聲道了句,“她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