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唐冪瞪着猩紅血眸,領着兩位小廝衝進暗房時,虞歡正癱坐在地上,一雙眼睛怔怔望着垂掛在牆壁間的殘破蛛網,空洞而絕望。
唐冪此行目的也很簡單,只說了一句話,辦了一件事,便顛簸着步子冷笑着離去。
她命小廝將虞歡的一雙眼睛生生剜掉。
自始至終,被剜眼的虞歡沒發出一聲淒厲嚎叫,只是貝齒狠狠咬着下脣,雙眼間淌下的血同脣角滲出的血交融相匯,順着下頜角汩汩蔓延而下。
唐冪躬下身子狠狠逼視那張不忍直視的臉,咬着牙根道:“我看他還能不能從你眼中讀出什麼神韻。”
可想而知,這個唐冪是個演暈死戲碼的高手。靈堂中,她將宿引與白蕭煌的對話聽了進去。
被剜掉眼睛的虞歡卻狂笑不止,眼洞裡的血不斷滲淌出來,蜿蜒落地。乾裂滲血的嘴角彎出個自嘲的弧度,氣若游絲道:“想我當初是瞎了眼,呵,明眼瞎子啊。如今這雙眼睛,不要也罷。”
我從這段血腥情節中悟出一個道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何來此說呢,原因很簡單。假如虞歡老老實實窩在宿引爲她幻出的五彩泡泡裡,任誰也靠不進她的身。
是她自己從金鐘罩泡泡裡走出來自找傷害,這樣自虐性子就別怪司命星君下筆如有神爲你安排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的暴力戲本子了。
而另一邊的白蕭煌戲本走向也好不到哪裡去,剛踏出後院雜草叢生的天然綠毯,便一口鮮血飛濺了身側的花枝,重重倒了下去。
獨虐虐不如衆虐虐,大家一起虐才**。我想這是安排這場姻緣戲本子的司命星君的創意宗旨吧。
心如死灰的虞歡很快抖擻了精神,體內的憤恨如洪水決堤般翻騰咆哮着。她這張毀容毀得壯觀瞎眼瞎的徹底的模樣跌跌撞撞走出去,憑着昔日感覺走出裂錦山莊,摸索向引江河畔。
山莊下人見了大夫人如此心驚肉跳的模樣,沒一個人敢靠過去搭把手。更別提路人百姓見到她此番模樣是如何被嚇得屁股尿流的。
虞歡趕到引江邊可用連滾帶爬四個字詮釋得貼切。連我這個透明人都忍不住想過去攙扶她一把。我不禁有些晃神。
眼前這位真的是當初那個清麗無雙豔壓藏歡樓一曲古琴招來百鳥蹁躚的花魁姑娘?
真的是不畏強權拼命塞飯以保持能量與資本惡勢力鬥爭到底的勵志姑娘?
肥肥的肥碩爪子掐住我脖子,將我勒得發狠地說:“嗚嗚嗚,虞歡的女兒好慘,肥肥不喜歡看恐怖片,我們快退到她萌萌噠樣子那段去吧。”
我拍拍它的爪子,安慰着它也安慰着自己,“乖,堅持住,她去找她的護身符了,她的護身符會將她變成萌萌噠,她的護身符不會不管她的。”
我此刻是那麼慶幸虞歡身邊有個宿引,又那麼悲哀宿引身邊有個虞歡。這場三角虐戀中必有一人成爲炮灰。
一般戲本子裡成爲炮灰的皆是男二號。宿引龍太子很不幸恰好便是註定犧牲的炮灰男配角。男二唯一逆襲的機會取決於女主忍不忍心對方成爲炮灰。一般戲本子裡的女主都挺狠心的,都挺缺心眼的,眼裡除了男主任何人皆是浮雲,那都是孜孜不倦虐男二的好手。不知這個虞歡能不能跳出俗套女一號千篇一律的庸俗劇本,替男配華麗逆襲。
正閉目盤在珊瑚榻上調養五內氣息的宿引,隱約聽到江面傳來的呼喊聲。遂收了療愈之氣趕到江岸。
將虞歡抱到寒江殿的宿引,一雙深眸不曾離開對方片刻。似乎再極力壓制體內怒氣寒意,他微顫着手指將幻彩蠱蟲覆到虞歡臉上。
此次解了換皮蠱的程序沒我想象那般工序繁多複雜,彩色玲瓏蟲子觸到虞歡麪皮的一瞬便消失了,須臾間,被毀得不忍觀瞻的麪皮在一片盈盈彩光中更新換代,虞歡那張清麗無雙的麪皮迴歸了。
宿引將掌心中另一條五彩蠱蟲輕輕拋向浩淼江面,蠱蟲頃刻間隱匿。用腳趾頭都猜得出是去慰問裂錦山莊的唐冪去了。
虞歡重現光明並未顯出欣喜之色來,端着一面水晶鸞鏡將鏡中眉眼默默打量一番,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她對着宿引道了一句,“謝謝你,小蝦米。”
解了換皮蠱的虞歡於寒江殿休息了些時日,終究抵不過心中的憤懣,趁着宿引前去探查江中驟然而起的漩渦,遂含了避水珠浮上江岸,趕到裂錦山莊。
她轉步到懸着金枝長公主墨像的古院廂房,提了桌案上的化心劍。
廂房外,庭院門口,宿引身姿挺拔默然立於參天古木下。
虞歡將手中化心劍握了握,提步靠過去。
他望了眼那把短劍,瞬間明白對方心中所想,“虞歡,忘掉這一切,跟我走,我帶你去沒有世俗恩怨煩擾的世界。”他一臉真摯盯着對方。
虞歡緩緩掠過宿引,山風將兩人的衣角吹得蹁躚對舞。她的眸光未曾觸及對方一絲,只凜然道:“或許,從一開始,結局就已註定。不死不甘,不死不休。”
言罷,提着短劍踏了出去,紅色劍穗輕晃在塵埃中。
虞歡的手法乾淨利落,媲美專業儈子手。對着剛吐完血軟軟站在軒窗下喘息的白蕭煌一劍刺過去。
“白蕭煌,你終究付了我,我將曾經愛你的這顆心掏出,殺死,纔不負我們相愛一場。這樣,纔算兩不相欠。”
插入對方心口的短劍迅速抽離,化心劍幻成的五爪鉤已將那顆心臟勾出,瞬間化成血水。
她的視線卻未曾停留在對方身上半刻。垂首對着地面上的一灘血跡沉默半響,丟了短劍轉身離去,身姿決然。
白蕭煌一隻手捂住滲血的心口,一雙深眸瞪着離去的決絕背影,軟聲道:“虞歡。”
可惜,他連擡手挽留對方的力氣都沒有,語罷堪堪倒在血泊裡。
掏心殺完人的虞歡大搖大擺走出裂錦山莊,山莊下人見了,整齊一致的驚呆了。也難怪,這幫倒黴下人前一刻方見識完靈犀居的二夫人瞬間麪皮潰爛眼洞滲血的魔幻變臉場景,這一刻,完好無損的二夫人便一身凌冽自山莊正道上踏步而過。
虞歡趕到虞急支的墓碑前。青色墓碑前安然躺着一束素雅白花。
“是他曾來看過你麼。”她問。
回答她的只有風過草葉的窸窸窣窣聲。
“我曾一心認爲他是我的良人,沒想到他終是將我的一生變成笑話。呵……換了一張麪皮守不住一顆真心,生死陌路,是否真能兩不虧欠。”大片荒蕪地,迴盪着她低低的自語聲。
倚坐在墓碑上良久,她一雙淚眸中映出落陽隱入羣巒,羣鳥歸巢的景緻。她替自己倒了一盞酒。盯着酒盞冷笑道:“活着真可笑,姐姐這就來陪你。”
仰頭一飲而盡,鼻脣間淌過一縷鮮紅,她倒在翠草間。風聲佛過耳邊帶着死亡的回聲。
眼睫緩緩閉闔的瞬間,腰間傳來一圈溫熱。費力地張開眼睛,映入瞳孔的是那張每次救她於危難的面孔。
宿引將她身子擺正,運氣將她體內的毒酒逼了出來。
她終於清醒了,躺在他懷中淚眼朦朧望着他。
他雖是輕柔攏着她,語氣卻難得嚴肅,“早知你今日求死,當初不如不救你。”
她緩緩站起,倏得又癱軟在綴着零星山花的草葉間,一隻手頓在心口,放聲哭出來,“我將他殺死了。將他的心掏了出來,可爲什麼我這顆心也聽不到心跳聲了。”
宿引輕嘆,彎身將她攬入懷中,“既是如此在意,又何必互相折磨。”
虞歡靠在他的臂彎間,閉目懶聲道:“我好累,只想這樣睡下去。”
他將覆於她額頭的髮絲攏了攏,“睡吧,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
待虞歡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裂錦山莊的承歡居。頭頂是熟悉的海天碧雲帳,側身的層層素色帷幔晃得輕柔,軒窗外拂進似有若無的花香,琴案邊盈盈而立的,是面色永遠淡然如畫的宿引。
“醒了。”他開口道。
“我怎麼會在這。”她撐起身子,走下軟榻。
宿引溫潤淺笑,“跟來我,帶你重新拾回自己的幸福。”
來不及撤走的靈柩臺供,白蕭煌重新躺了棺槨裡去。靈堂裡的簾幡一如昨日晃盪得淒涼。
整個裂錦山莊最幸福的人莫過於白益。這滄桑莊主不知從何處淘了千日醉,時日前一壺烈灌肚安安穩穩睡在寢房,對於山莊劇變毫不知情,亦不知兒子已被裝殮入棺,將重入輪迴去做別家的兒子。
虞歡對着靈堂門口貼着天哭地哭萬物哭,風哀雨哀天地哀的工整對子,輕怒道:“你將我帶到這來是想提醒我殺人的罪惡麼,還是想讓我良心受到譴責去給他的屍身賠罪。”
不知是哪位有才的師父提筆寫的對子,很容易讓人誤會逝得是玉皇大帝或者西方祖佛。真乃誇張手法運用到極致的文筆。
宿引拉住欲拂袖離去的虞歡,“你可知當日暗房中,他爲何對你說出絕情的話來。”
虞歡怔了怔。
“他中的蠱毒無解,他將你交託給我。”
不用過多解釋,簡簡單單一句話足夠讓虞歡明白了真相,明白了白蕭煌所思所慮所哀所願。
她步子猛然晃了晃,望着靈堂額匾上系得刺目白花,眼睫未眨,眼淚卻大顆墜落下來。
“他沒死。”宿引扶了扶她的肩,安慰道。
這一本正經的宿引龍太子說起謊來也挺逼真。我明明看見提着鎖魂鏈的黑白無常焦灼地晃悠在靈堂對面。靈堂被宿引施了術法設了結界,將白蕭煌的魂魄護在其中。想是黑白無常道行太低破不了宿引的結界。只好守在外面吐槽抱怨。
“小黑,你看門口那位長得一看就拉仇恨的型男了沒?”
“廢話,我不光喜歡看美女,美男也是我的菜。”
“你看他頭上三寸端出的那股若隱若現的氣澤,看形體好似是條龍吧,或者是條大蟒。”
“你特麼見過長犄角的蟒麼?”
“……要不要咱們聯手,英勇地衝過去將結界裡的勾魄勾出來好去交差。”
“你去衝過去英勇就義吧,我是打不過人家,交差和交命畢竟差了一個字。”
“哎呦,就算把命交代了,摳門的閻王爺也不會給個合理的交代,更不會多分點體卹金,咱們還是走吧。”
“我一早就這麼想的,回地府寫份煽情文書呈給閻王,讓閻王來對峙龍子吧。好鬼不吃眼前虧,撤。”
我頭一次見鼎鼎大名的黑白無常,沒想到這倆貨是這種德性的。真讓人……哎。
這面,一片素縞的靈堂廳口,宿引對着虞歡淚眼氤氳的一雙眸子道:“你在這裡等我,不要進去,我會將完好的他還給你。”
靈堂間跪守着幾個下人,想必他們皆見識過宿引來無影去無蹤的能耐,大家一致跪着後退給宿引大人騰地界。驚着眸子望見宿引大人停滯在棺槨間,皆心有靈犀往外爬得很順溜。
宿引掌風推開棺槨,將被收拾得很土豪的白蕭煌的屍體挪移出來並盤坐在地上。
我猜測定是山莊管家爲白蕭煌的屍身打造得如此華麗隆重。頸部腰間盤手腕上腳踝處裡三層外三層纏着大金鍊子以及翠色玉環。就連包裹在屍身上的錦衣皆是用金線密密麻麻縫製而成。忠犬管家你一定很想欣賞你家主子墳墓被掘衣服被扒光的純天然風采吧,你這是明晃晃召喚盜墓者的節奏啊。
極品土豪宿引顯然對那些珠寶首飾沒甚興趣,對白蕭煌的屍身造型也沒甚意見,他風輕雲淡落地而坐,與白蕭煌的屍體遙遙而對。提氣運身,盈着金色光暈的掌心覆在心口處,將體內一顆砰然跳動的心臟掏了出來,並將其緩緩沒入白蕭煌的胸膛。
雖然我早便猜出他爲了成全一個他愛卻不愛她的女人的幸福,會做出如此慘烈壯舉。可親眼看到這一幕時,才發覺我的心理準備做得有些不到位。我很想哭,撕心裂肺仰天長嘯地替這位史上最傻男配哭上一哭。
人沒了心臟會死掉,龍沒了心臟會怎樣,我不知曉。一如之前,不曉得他將龍骨硬生生自體內抽離會不會痛一樣。
或許宿引修爲高深又呈了仙氣護體不會死,但我依然想象不到如此殘破的軀幹會將他日後的正常生活影響到何種地步。四肢僵直體內供血不足以至腦癱半身不遂都是有可能的。
說來這位宿引大人忒慷慨大方,以爲自己身上的零件是長着玩的,骨頭心臟說送人便送人。
慷慷慨慨的宿引將心臟轉送給對方後,捂着胸口緩緩站起,剛提兩步險些摔倒,險險扶着靈堂裡的通體圓柱,調息好一會。
他略轉眸子,對着靜躺於玉石磚上的白蕭煌,沉聲道一句,“其實我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