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歡的脣緩緩湊到他額頭間,落下深深一吻,淚珠自眼角滑落,滴淌在宿引的面頰間。她恍若無力站起身來,擡首望着同心樹枝葉間垂掛的密密紅牌,微微抽泣。
“你將他怎麼了?”我幻出人身來,問她。
虞歡只輕飄飄看了我一眼,繼續癡癡凝望寫滿一雙雙名字的紅牌,嘆口氣道:“前些日子,天宮仙君送來的丹藥中有一粒仙丹名字很是好聽,叫浮生一夢。天官說,想要忘掉誰便將對方的血和着丹藥服下,睡一場後,便會將那個人忘得乾淨。”
我愕了一下,頓時明白她在廚房裡的異常舉動,“爲什麼要讓他忘掉你?”
“我去了無殤閣用靈魂作爲交易換來囚生琴,不久之後我的靈魂將被收走,我便會成爲一個無魂無魄專爲無殤閣效勞的傀儡殺手,而我殺人的武器便是那把囚生琴。”
她眼睫下滾出一片水跡,“我不怕變成傀儡,只怕忘了他。倘若魂魄沒了便是什麼都記不得了。”她終於將浮腫的眸子轉向我,“姑娘要取走我靈魂免我受傀儡之身,這樣真是最好不過了。”
我喉嚨像是堵了鉛,發不出一個音節。
夜風柔柔蕩來,吹得古樹間的紅牌纏綿輕擺。恍惚間,我似乎看見那道落墨着虞歡名字的紅牌現了出來,只是瞬間又被隨風而動重重疊疊的紅色木牌隱了去。
當年,幻做白蕭煌的宿引說:我以爲將心愛之人的名字寫上去便好。
當我同步生花陪着虞歡重新走進裂錦山莊,恍然間有種親身渡過滄桑十年的沉重感。我終於明白初入山莊時,步生花道山莊隱匿着一絲仙氣是何究竟。這絲若有若無的仙氣來源於宿引留在白蕭煌體內的一顆心臟。
步生花一路喟嘆,天宮真乃下了血本,居然將一千年才提煉出一枚的‘浮生一夢’贈與虞歡,這玉帝真是越來越會當官了,如此明着送治傷靈藥,暗地送忘情丹的招式真讓人窩心。
我覺得這玉帝挺會辦事的,靜悄悄的將一場可能掀起的軒然大波浩然大劫扼殺在搖籃中。假如宿引知曉虞歡乃上古畫壁選定之人,他怎會忍心深愛之人被送入畫壁祭了魂魄永世湮滅。
爲保愛人他會做出怎樣舉動?至少翻江倒海乃身爲龍最基本的本事,他若想讓天地萬物爲虞歡陪葬,那便是天地萬物的一場浩劫。吃了太上老君的幾葫蘆丹藥,不知他體內積蓄了多少毀天滅地的力量。三十三重天兜率宮裡太上老君的丹藥藥性那是名震六界有目共睹的。比如有隻猴子大鬧天空,不就是吃多了老君的丹藥撐着了。
如此想來,真是後怕,玉帝英明。
山莊一如日前般冷清,一個約莫十歲大的孩童正在院中種着一顆青翠小樹苗。越發滄桑的白益,提了件輕袍披在孩童身上,“怎麼又種常青樹呢,這個月已經是第一步一百一十七株了吧。”
孩童擦擦略髒的臉蛋,稚嫩清脆的嗓音道:“聽說種了常青樹可以許願,我希望爹爹的病快些好起來,孃親也能好起來。”
白益將孩童摟在懷中,哽咽道:“真是好孩子,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啊,可惜……”
看來,這位十歲孩童便是白蕭煌同唐冪的兒子。沒料到當初唐冪見到被自己親手毀得慘烈的一張麪皮重回她腦袋上,竟沒患上憂鬱症也沒患上癲癇,竟將腹中孩子順產下來。
平心而論這毒婦的心理素質真的挺強大的。再一琢磨,此行將白蕭煌的心臟掏出來還給宿引,白蕭煌雖免不了地府行程,好歹他白家留下了一條血脈。
虞歡身着飄逸裙裾,將月繡千絲鐲於掌心處握了握,便推開白蕭煌清冷的主室。
步生花安安靜靜守在門口,而我照理幻作一片羽毛悄悄跟了進去,我好奇心重,有些熱情又有點變態,我知道,但我樂此不疲。
倚坐在暗榻間的白蕭煌聞到房門輕晃的聲響,轉過眸來見到虞歡的剎那,沒有我想象中激動得不能自持。他自榻間緩緩起身,微微抖着雙脣向前湊了幾步,輕聲道:“我終於等來了你。”
虞歡遲步靠近那張面色毫無血絲的臉,她將手中的月鐲堪堪遞了過去。
白蕭煌默然接過,將泛着淺淺月光色的鐲子凝視片刻,再緩緩戴入她的手腕間。
虞歡眸光略有閃躲,她垂淚道:“將心臟還給他,我陪你死,好麼?”
這真是一句悲壯難得的臺詞。白蕭煌嘴角勾出羸弱一笑來,“我知你此行目的,我再此等了十年。這顆心臟本就屬於他,還給他是理所應當。可我怎麼捨得你陪我死。”
他握了握對方的手,聲調黯啞,“虞歡,答應我一件事,就算對我再無一絲情意,就算恨不得將我從你心中剔除,這隻月鐲不要取下來,就讓它陪着你一輩子吧。”
虞歡含淚,默默點點頭。
“那麼,動手吧。”白蕭煌將她深深望了一眼,閉眼道。
步生花進來的恰到好處,他呵呵一笑,“壯士別緊張,我掏心這門手藝學得精湛,手法獨到快準狠,已經達到還沒開始就已結束的忘我境界,不疼不疼,壯士只管蹬腿閉眼好生安息。”
步生花這廝,隨時隨地不分場合開啓缺德模式,真讓人望而生畏。
再步生花將縈繞着純白真氣的掌心緩緩靠近白蕭煌時,虞歡撲了過去擋在他面前,“不要。”
白蕭煌睜開眼睛,一雙清瘦指骨搭在她的肩膀,微笑道:“有你這份不忍就夠了,原是我對不住你,昨日見你同宿引琴簫合鳴很般配,有他護你,我就放心了。”他爲她拭了拭腮邊的淚水,眸光溫軟,“不要爲我難過,否則即使我變成石頭也會傷心的。”
虞歡癱軟在地哭泣,那淺淺哭生軟軟紮在心頭,綿延不止。
想必步生花本着長痛不如短痛這一真理,在我還沒晃過神的時候,已然將白蕭煌體內的心臟掏了出來。這次,步生花沒忽悠人,這門掏心手藝卻是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整個掏心畫面不帶一絲血腥暴力,甚至白蕭煌的胸膛間不見一絲血痕,只是須臾間,沒了心臟的他便化作一雕石像,隨着石化的微微裂響,木木立在青色地磚之上。
步生花扛起石雕像第一個衝出門去,虞歡竟是第二個,我尾隨其後。
我不過多憋了眼紅木桌案上,那些飄着紫荊花淡香的香囊,以及繪着鴛鴦戲水的油紙傘。
白蕭煌曾經說:我曾答應虞歡,紫荊花開的時節爲她採了花瓣做香囊;穀雨來臨,爲她親手製一把油紙傘,傘面由我親筆繪上一對比翼鳥;酷暑盛夏每日爲她熬一碗薄荷冰粥,臘月年底攜她去北方賞雪。她說她自小生在煙雨江南,一直很想看看漫天飄雪是什麼景象。
香囊爲她做好了,油紙傘上的比翼鳥他亦繪好了,冰粥恐怕來不及做給她吃,北方的飄雪也再也沒機會去賞了。
我相信虞歡早就看見了,只是她的視線卻從未停留在那些相思之物上。不忍,除了於心不忍,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半柱香後,我們三個外帶一尊石像返回藏歡樓。步生花將跳動活躍的心臟緩緩沒入昏睡於塌的宿引體內。
“好啦,等他醒來這段故事便終結了,哎,看看你們這些烏煙瘴氣的兒女情長,作死啊。”他伸個懶腰繼續道:“我得把白蕭煌的石雕像送去無虛幻境,回頭再補個美容覺。”
靜站牀榻邊沒甚表情的虞歡突然拽住步生花的衣角,倉皇道:“上仙爲何要將他的石雕像送去無虛幻境。”
“放心吧美人,我們不會虐待一塊石頭的,白蕭煌的石心蠱雖無解,然無虛幻境仙澤純正,可解六界奇毒,說不定將這這尊石雕蹲無虛幻境大門口做上百八十年的石雕門神,他體內的蠱毒會自行消解了。”
虞歡盈出幾絲欣慰,“如此,太好不過了,多謝上仙慈悲。“
白蕭煌卻一閃身出了房門,扛石雕像的動作頗顯利索,蹭得一下便騰上祥雲。雲上傳來他嬉皮的聲調,“不謝我,是一汐神尊吩咐我做的,怎樣,我家神尊很帥吧。”語音未了,祥雲冒着白煙消失了。
虞歡仰首望着飄渺的雲朵,眸光映出天長水遠的幽深。看得我一片混沌,便直截了當問了她一個敏感的問題,“你到底愛誰?”
她苦笑一聲,“事到如今,我已沒資格去愛任何人了,終其一生不過欠了一身情債。”
她靜步走進屋舍,置於牀榻間,望着氣色越發好轉的宿引,“等他醒過來,我的一生也走到了盡頭。”
我愕然了片刻,步步失算走到這一步也不能改變什麼,我吐出一口長氣來,“虞歡姑娘,勞煩你再借我一滴血,我得去畫境裡接個廢……寵物。”
我重入畫境後,肥狐狸正窩在火坑邊仰天哀嚎。見我走過來,它兇猛地撲過來,“老大老大,我以爲你不要肥肥了,肥肥以後少吃一點也行,不要不要肥肥啊,肥肥以後會很乖的,嗚嗚嗚嗚……”
“好啦。”我將它掂了掂,我被這段三角虐戀搞得有些脆弱無力,難得情感細膩一回,柔着嗓子安撫道:“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的。這不接你出去吃飯來了麼。”
我不會不管你的,我記得這是宿引同虞歡說過的一句話。
肥狐狸歡天喜地跟在我後面打滾,我穿過畫境清晰的畫面一路走去。
自虞歡罩着面紗趕至藏歡樓一曲琴音招來百雀蹁躚,到洞房花獨守空房怔怔望着窗外大亮;自她被砍傷手腕鮮血蔓延一地,到宿引端着水餃陪她守夜賞絢燦煙花;自她被毀掉麪皮剜掉雙目,到她冷着一雙眉眼一把化心劍刺進白蕭煌胸膛;自她被宿引牽手至山莊靈堂,到雙目被白綢所覆靜聽江水之上被抽掉龍筋的淒厲龍吟聲……這些急速略過我眼前的畫面,我竟再沒一絲勇氣去細細端看,我在一片恍惚朦朧中行至畫境盡頭。
出了畫境後,肥肥便一步三滾去尋吃的。
入眼處是虞歡立在浩淼江岸白玉石欄中央衣袂飄飄的身姿。白玉欄杆的青石板路盡頭緩緩走來一抹挺拔墨色。
欄杆另一端,黃蜂妖趕着一輛掛滿銅鈴鐺的青銅馬車叮叮噹噹停了下來,他揮舞下手中銀鞭,呼喊道:“宿引太子,我在這裡。”
與欄杆遙遙相對的宿引聽到呼喊,略微加快了腳程走向青銅馬車。他略過靜默在白玉欄杆邊的虞歡,繼續走向前。虞歡的眸子卻隨着那道墨色身影緩緩遊移。
倏然,她半隱在領間的淡金色鱗片閃出微微光亮,幾步之遙的宿引微微躬下身子,一隻手掌猛地抵住心口。
虞歡快步走過去,“你還好麼?”她問。
宿引將身子直了直,淺淺將對方望一眼,搖搖頭道:“謝姑娘關心,再下沒事。”言罷便繼續向青銅馬車行去。
虞歡僵直着身子望着那道墨色身影上了馬車。
“走吧。”他吩咐道。車簾垂下來,將墨色身影遮擋得再也看不見。黃蜂妖銀鞭一揮,駕着青銅馬車遠去,馬蹄聲銅鈴聲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江岸盡頭。
服了‘浮生一夢’的宿引果真將虞歡忘得徹底,天宮送來的丹藥質量果真上品。
“他去哪了?”我走過來問。
“東海。”默了一會,她又道:“姑娘,將畫卷取出來吧,如今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不過是場無盡煎熬。”
我將畫卷默默自懷中取出來,緩緩展開,虞歡對着描繪精緻的墨像笑了笑,“謝謝你,姑娘。”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消亡在這個世界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一場愛戀,三顆真心,如此收場。
一個向東,拭掉關於心上人的記憶去了遠在萬里之遙的東海;一個向西,化作石雕像移去極西之西的無虛幻境;一個則入了上古畫卷永世湮滅。
我將恢復成一片純白的畫卷緩慢合上,擡目望了望杳無人跡,只低低飛着幾隻海鳥的水天盡頭。
垂眸處,白玉石磚上虞歡墜下的點點淚痕氤氳成花。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