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淵緩步到方丈面前,行了禮道:“師父,遲淵已心跡明瞭,將伴佛一生。”
方丈直起身子,微微頷首,“從今後,你住去西面的四空門好生修行吧。”言罷,轉步離開。
本是面色展露欣喜的閻如採再聽到如此對話後,疲憊暗紅的眸子又黯淡下去。她端着飯盒在此候了三天三夜,滴水未進,幾次險些暈倒,如此執着不過是希望她的涯弟弟自正殿參佛後馬上會有一口熱飯吃。
遲淵靠步過去,面色平和,“去四空門坐坐可好。”
遲淵於四空門的廚房燒了幾道素菜,端上桌後,對閻如採輕聲道:“記得這些都是你愛吃的素菜,不知如今是否還合你的口。”
閻如採執起竹筷,夾了一根豆角,激動得有些手顫,“你還記得我喜歡的菜,如今這些依然合我的口味,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性子,若是喜歡什麼就會一直喜歡下去,多少年都不會變。”
遲淵脣角微微一滯,片刻後,親手盛了碗白飯遞了過去。
閻如採這一頓吃得香甜,遲淵望着對方將一桌子素菜掃蕩乾淨,遂掏出一隻雕刻鳳凰頭的暗紅色木梳緩緩遞了過去。
“侍郎府一別後,我隨着方丈大師趕至懸空寺,起初日夜思念家人,後於佛寺修行佛法,悟得心神清明,自然了卻了紅塵中一切情緣。我把你兒時日日用的木梳子還給你,日後定會有一良人爲你挽發畫眉,恩愛一生。侍郎府的養育之恩我無以爲報。”
他見死死盯着小巧木梳的閻如採持久不接,便將木梳子擱置在桌案一角,“採兒。”他清亮的眸子溫寧望着她,“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喚你了,你對我的心意恕我不能接受,紅塵陌路,我已了斷塵緣,你也不要再執着了。”
閻如採望着那道清雅身姿走出屋舍,院外的陽光斜灑在對方肩上,看上去是那麼踏實溫暖,可爲何對方的心如此冰冷清寒,他身上隱隱散出的清冷之氣似乎將整座懸空谷凍結。
禪房沉思數日後,閻如採再次僵立在四空門的沉重石匾下,仰着頭凝望黛色天幕,山風呼嘯而過,她將眼淚逼了回去,眼珠卻生疼。
身後腳步聲漸近,不用回頭她便能猜出是誰,待那素衫衣袂展過眼前,她將他拽住,眼睛眨了眨,眼淚就墜下來,“你告訴我,如何才能練成你這般毫無溫度不知心痛的模樣。”
遲淵轉過身來,“施主如今痛苦,皆乃陷入執念,幻念,施主所感覺到的痛苦,不過是施主的幻心,這些皆是虛無。”他望了望“四空門”筆勢間蘊的禪意,緩聲道:“如這四空門,若是四大皆空,可除一切苦厄。”
閻如採脣角勾了勾,似懵懂,似嘲諷,似釋懷,似絕望,似懂非懂。
這位似懂非懂的姑娘因腳傷未曾痊癒,走路隱隱跛腳。她拎着來時的小碎花包袱一瘸一拐走在夜**濃的山路間,此種模樣,甚是淒涼。
行至懸空谷腳下,她便被憑空抽出來的白蠶絲又包裹成一個蠶繭工藝品。
淺姑一言不發,拎着大蠶繭向山林深處的草屋飛去。
閻如採從蠶繭口子處探出半顆腦袋,見了那張不算陌生的臉,立刻嚎啕大哭起來,“妖精嬸嬸,我正愁沒處去尋你呢,你就把我給綁來了,嗚嗚嗚,我終於見到你了,真是太好了。”
妖精嬸嬸,如此親切的稱呼着實驚了淺姑,她詫異望着對方,“你找我做什麼?”
閻如採將嘈雜哭聲頓了頓,期待的眼睛將她望着,“你不是想勒死我麼,你趕快勒死我吧,省得我趕去集市上花銀子買三尺白綾,你直接勒死我,我將三尺白綾的銀子給你,你看成吧。”
……從淺姑的表情來看,她被嚇得不輕,看來妖精也怕精神病。
果然她對着包裹在大蠶繭裡的姑娘說:“前些日子還是個正常的姑娘,才幾日不見,懸空寺竟將一個好好的姑娘逼成這副樣子,看來佛家有些本事。”
閻如採又張開大嘴盡情嚎喪,“我沒病啊,我就是想死,但實在不忍心自殺,思來想去被你勒死挺好的,跳崖真的不划算啊。”
……淺姑又驚愕片刻,好耐心問一句,“爲什麼跳崖不划算。”
她哭得有些喘不過來氣,抽噎着,“那樣……死相太……太難看了點。”
……淺姑圍着對方轉了幾圈,仔細端詳了一陣,那神情默默傳遞着——原來精神病也愛美。
閻如採見對方遲遲不動手,她越發覺得委屈,送死都送不出去,怪不得活着沒意思。只能張圓了血盆大嘴更加悲憤的仰天長鳴……
淺姑捂着耳朵很煎熬,實在受不住對方一整夜的鬼哭狼嚎,鄙夷道:“老孃死了夫君兒子都沒像你這樣放肆過,再哭老孃殺了你。”
她立馬不哭了,一本嚴肅道:“來吧,我準備好了。”
淺姑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吐出個白色蠶絲口罩,死死將對方不斷製造噪音的嘴巴堵死。
戴着蠶絲口罩的閻如採,只能眼巴巴流眼淚了。
此番,淺姑將閻如採捉來,不是想聽對方嚎喪的。她寫了封密信,吐了截蠶絲纏繞成玲瓏蠶絲鳥,將密信捎去懸空寺四空門。
信的內容做了簡單的威脅和簡潔的陳述,不過是道明他的老相識在她手中,若想老相識活命,要他隻身前來赴約。
不消半盞茶功夫,遲淵便眉眼肅穆立於草屋一側。
淺姑拎着大蠶繭走出屋門來,斜睨遲淵一眼,“小和尚,這回老禿驢不在,快將自己點着燒了吧,你們佛家不是要普渡衆生麼,就從救這個姑娘開始吧。”
遲淵見到嘴巴被封得密不透風的閻如採,凝視不語。
淺姑繼續道:“小和尚,你算一算這筆賬,你死了既救了這姑娘,也救了我兒子。如此說來,你賺了。”
遲淵默了一下,視線對上大蠶繭,“先把她放了。”
淺姑嘴角略彎,手掌一揮,包裹着閻如採的上好蠶絲繭碎裂一地。仍戴着蠶絲口罩的她淚光閃閃望着兩位。
“你死還是她死?”淺姑提聲問。
還未等對面的遲淵表態,重獲自由的閻如採精算着位置距離,對準一塊巨石上的菱角一頭撞了上去。
啪的一聲巨響,巨石被生猛抽過來的蠶絲擊成粉末。閻如採自殺失敗。
淺姑閃身過去,一把將她拽起,低低道:“你死了我還拿什麼救我兒子,想死,沒那麼簡單。”
閻如採使勁搖晃着淺姑的衣襟,聲聲哀求,“妖精嬸嬸,你給我留點面子吧,你就讓我死吧,倘若你真勒死我,我代表我全家謝謝你八輩兒祖宗。”
……淺姑聽了這翻感天動地的真摯懇求,徹底蒙了。
閻如採見對方完全沒打算成全勒死她的小小願望,瞬間絕望了。眼珠子四處晃盪,終於瞄準一顆比較粗壯的柳樹,意志堅定地撞了上去……淺姑心底罵着娘又趕忙上前攔着。
這面,綁架者往死裡攔着人質自殺時,那面的遲淵和尚呆呆楞在原地,不知該扯什麼臺詞纔好。
一樁簡單的綁架案發展至此,已然變得錯綜複雜,完全超出一般綁架案的正常流程。
閻如採覺得難爲情,淺姑同遲淵亦同時覺得難爲情。
消息靈通的老方丈拄着禪杖突兀現出身來,場面又尷尬了不少。然而此等微妙氛圍沒持續多久,便隨着一言不發的老和尚攜着小和尚盾身離去而終結了。
淺姑不可思議望着哭得正在興頭上的閻如採,十分詫異道:“腦子有問題的人,他們就不救了麼?”
戴着蠶絲口罩的閻如採,蹲在大柳樹下哭得更是洶涌澎湃了。
老和尚能耐忒大,不知施了何種法術,只要是閻如採以及淺姑踏入懸空谷一步,便被一道金光反彈回去。
一行香客進了山谷,一個乞丐進了山谷,一頭驢子進了山谷,一隻毛沒長全的小灰狼也蹭的一下溜進山谷……閻如採腫着眼泡望着來來往往的高中低檔動物,埋怨着身旁的淺姑,“我說你不是殺了八個人了麼,勒死我爲什麼對你來說這麼困難。”
“我淺姑雖是妖精,但從不妄殺無辜,先前殺死的那八位正是將我兒子射死的獵戶。”淺姑探究的眸子望着對方,接着道:“你腦子沒問題?你爲何非死氣白咧讓我勒死你?”
這句話成功將閻如採好不容易乾涸的淚泉又勾得噴涌磅礴,她聲淚俱下嗚嗚咽咽,“我從小喜歡一個人有錯麼,他爲什麼不肯娶我,難道我比那一動不動的佛像長得醜麼,我實在不懂。難道一個人換了名字連心也換了麼。”
原來是情殤。淺姑乃深深愛過的妖精一枚,瞬間同情心氾濫,即興發揮吐出個蠶絲手帕過去,豪氣衝雲天道:“你告訴……嬸嬸,哪個負心漢負了你,嬸嬸將他捆來娶你。”
閻如採用絲帕拭了拭淚,又拭了拭淚……片刻後將絲帕擰下一灘水。對着地上一小灘淚水擠出兩個字:遲淵。
淺姑聽了,險些摔倒。
一位傷心妖同一位傷心人便盤腿坐在懸空谷門口互相吐着心裡的苦水,最後彼此惺惺相惜的兩位竟抱頭痛哭起來。
而這副化干戈爲姐妹的畫面卻從懸空寺正殿內方丈手中的佛珠裡映出來。方丈將佛珠斂起,對身側的徒兒道:“這回你且安心了吧。”
遲淵捻起佛珠繞在手上,道一句,“是。”
日升月落了幾場,淺姑爲閻如採逮兔子燉湯補身子時,無意中發現懸空谷門口的金光消失不見。她有些興奮地將閻如採用蠶絲溫柔地包裹起來,拎着大蠶繭重上懸空寺。
這位歷過情劫的妖精,一路上不停開導着蠶繭中鬱鬱寡歡好幾日沒洗臉的那位姑娘。她煞費苦心編了個順口溜,一路唸叨給想不開的閻如採聽: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懸空寺來搞,聽說和尚腎不好,況且頭上沒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