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華掃視周圍,的確,空曠的地方最不容易被偷聽。有人靠近老遠就能看到。
有時候說悄悄話的人爲了避免別人聽去,總是找牆角旮旯去說,卻不知有遮擋物庇佑自己的時候,其實也庇佑了偷聽者。
再沒有比空曠之地更好的適合說話的地方了。
“我是楚國公靳雄飛。”老人當先自報家門。
秦韶華翻找記憶,對這人有些印象。是大楚名將,老牌軍門世家,當年隨着太祖開國的世家之一,傳到靳雄飛這代又屢立戰功。
從他家的封號和大楚國號相同就能看出,靳家在大楚地位超然。
原主秦大小姐昔年曾見過楚國公幾面,可當時的楚國公臉上還沒有這麼多皺紋。
是以秦韶華一時沒認出來。
“靳爺爺,您找我什麼事?”她隨着原主稱呼面前老人。
一聲爺爺出口,楚國公臉上頓時閃過濃烈的悲痛之色,“孩子,你……”
老人聲音有點哽咽,“你受苦了。”
秦韶華心中涌起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彷彿面對的是撫養自己長大的血親長輩一般。
她前世沒有家人,自幼是孤兒,但是教她本事的師傅就如同她的父親。此時,楚國公給她的感覺就像是當年的師傅一般。慈愛,憐惜,讓她忍不住放下平日裡的強悍,心甘情願在他跟前成爲一個需要保護的晚輩小女孩。
“靳爺爺,我不苦。人這一生總要經受點什麼才能成長,我願意把命運裡的一切好與壞都當作上天的饋贈。倒是靳爺爺您,顯得比過去老了許多。是否這幾年日子過得不舒服?”
秦韶華無所顧忌的直言,在楚國公面前不想講究什麼不可說人老的禮節。
這樣關切的直言不諱纔是真正親厚。
“哈哈,我有什麼不舒服的,也不用帶兵打仗了,呆在京城裡養尊處優,每日裡看花遛鳥含飴弄孫,我有什麼不舒服。”楚國公笑起來。
可是這樣的笑容秦韶華太熟悉了。
久歷戰場的人一旦閒下來,比在戰場上面對刀槍加身還難受。當年她見過許多因傷因年紀退休的戰友,大多都過得甚爲落寞。再有錢,再自由,也填不滿心裡的空虛。
“你說得真好呀!”楚國公唏噓感嘆,“你果然是長大了。‘命運裡的一切好與壞都當作上天的饋贈’?這話,倒像是我這般年紀的人才能有的了悟。可見你這些年過得艱難,感受才深。”
秦韶華笑笑。身體原主過得是很艱難。
可惜已經不在了。
並沒有破繭成蝶。她不過是借屍還魂的一個異鄉人。
“靳爺爺找我什麼事?如今您也看到了,最炙手可熱的護國公大人,還有皇帝皇后都對我不大待見,您當衆找我說話,怕是要……”
“怕什麼?哈,本公怕什麼?一把老骨頭誰能把我拆了不成!”
楚國公看向九華宮方向,隔着宮牆和花木,隱隱能看到那邊人影攢動,是賓客們正在陸續退席出宮,他哼了一聲。
“孩子,我找你,是爲了你,也爲了王爺。”
楚國公沉沉嘆了口氣,“王爺能把你從宮裡撈出來,是你的幸運,不然依舊磋磨在宮裡恐怕你早晚要不明不白地消失。想當年你外祖父尚在的時候,威遠侯府威名赫赫,戰功卓著,你娘和你在京都貴眷圈裡受人追捧,那時節……”
他覺察失言,一時頓住,“那時節不提也罷!還是說眼前吧,孩子,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要一直跟着王爺麼,你可知道你的身份……雖然受冤,到底明面上是有罪之人,恐怕名分上……”
秦韶華心裡一熱。
這纔是真正爲她考慮的!
她是罪奴,齊王是高高在上的親王,她若想一直留在齊王身邊,那麼必定是沒有名分的,甚至連個妾也做不成,只能永遠爲奴。
好在她並沒有賴上齊王的念頭。
“靳爺爺不必擔心,我自有打算。”
“真的麼?你怎麼打算的?是否有不便之處?有難處儘管說出來,爺爺能幫的一定幫你。”楚國公想了想,堅定地說,“若是你想現在就離開王爺,我也幫你去和王爺說項。你到我們家裡去好了,爺爺把你當親生孫女看待,以後要是有出色的小子配得上你,爺爺就給你準備一份厚重嫁妝,若是沒有,爺爺養你一輩子。憑我楚國公府在大楚的地位,沒有人敢跟你指手畫腳!”
“靳爺爺……”
秦韶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這老人實在是熱心腸,爲她考慮得真周到!
其實她們還算是陌生人呢,以前的交情都是老人和原本的秦大小姐的。可那也不過是楚國公府和威遠侯府同爲武將世家,彼此經常往來的世交之情,並不是秦大小姐和老人之間多麼親厚。
沒想到威遠侯府遭了事,而且是謀反大罪,老人還能主動湊上來熱心幫忙。
這情分實在夠厚重。
“靳爺爺,多謝您,我現在還是跟着齊王爲好。以後若是有難處,我一定會不客氣找您的。”
楚國公思忖,“你是怕我家人不同意?放心,我家我說了算,就算過幾年我老死了,底下那羣兔崽子也得聽我的,誰敢不好好待你,我從墳裡爬出來找他!”
秦韶華失笑。
老人太可愛了。
“靳爺爺,我有打算的,暫時不去您家。不過我去您家串門可以吧?”
“當然可以!說定了啊,這樣,明天你就去我家好了,我帶你烤肉吃。”
楚國公見秦韶華心意堅決也就沒有勉強,但是盛情邀請她過去做客。秦韶華和他笑着聊了一會家常,聊得很是開心。
在那麼一場氣氛詭異的宮宴之後,沒有什麼比輕鬆愉快的談話更讓人感到舒服了。
不過楚國公最後還是把話題拉回到齊王身上。
“王爺待你不錯,我看得出來。”
秦韶華對這個“不錯”的程度沒有概念。
楚國公說:“王爺從來沒有公開帶女伴現身人前。你是第一個。當然,你完全配得上他。”
秦韶華不語。配不配得上這種事,她不考慮。
罪苑那邊的天空依然是通紅的,滾滾煙氣已經擴散到了這邊,空氣裡有嗆人的焦味。楚國公看着火光道:“今夜的火,是王爺放的吧。”
秦韶華不答。
“王爺爲了你放的,我知道。”楚國公語出驚人,看了看秦韶華,搖頭道,“不用反駁。我在朝中多年,什麼事都見過了,今夜這點蛛絲馬跡樣樣都瞞不過我。月昭儀說皇后去過罪苑,想必你在那裡受了委屈,王爺才一把火將之燒個乾淨。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當年李將軍府那場大火,闔家盡滅,就是王爺爲德安太后報仇。”
秦韶華愕然。
據說德安太后是病死的,怎地還有這樣秘辛!
楚國公嘆口氣,“王爺待你很用心。這也正是我擔心之處。他今晚氣勢張揚,一半時候都在爲你出頭,與秦雲和皇后甚至皇上針鋒相對,鋒芒太露……”
“靳爺爺,齊王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早晚有利劍出鞘的一天。”
“你倒很明白他,不枉他特意撈你出宮。”楚國公頗爲感慨,“冊後典禮我沒有去,後來聽人說起,你行事很是霸道。恐怕正是這霸道對了他的脾氣吧。是的,他早晚會利劍出鞘,可現在,爲時尚早。我只擔心他鋒芒太過,逼人家早早對他出手。”
人家是誰?
秦韶華一笑,“若‘人家’出手了,靳爺爺站在哪一邊?”
楚國公道:“我老了,厭煩了站隊,只盼着天下太平,在我死之前別看見世道大亂就好。”
“您不在了也有兒孫尚在。楚國公府躲不過去的。”
“嘿,你這女娃見識倒長了不少。”
楚國公認真看了看秦韶華的神色,“你別不當回事,把這當玩笑,我說的都是要緊事。今夜皇上屢屢臨近爆發邊緣,屢屢容忍王爺,可他此刻姿態放得越低,心裡也會越恨,以後只會越狠。王爺勝這一時終究無濟於事,怕只怕禍事不遠。你既在王爺身邊,平日多勸着些,讓他隱忍爲上吧。更不能讓他爲了你鋒芒太過,這是爲他着想,更是爲了你的安全。”
“還有,聽說你身懷化屍水之類的奇毒。以後還是少用吧,你年輕,又是女孩子,用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作甚?你若想學自保的本事,找我來,我家裡閒着許多武術師傅,還有戰場上退下來的精悍老兵,只要你肯下辛苦,想學什麼都有人教你。”
秦韶華認真聽着老人絮叨。
雖然是批評她,想法和她的行事風格也不同,但的確都是切身爲她考慮的苦口良言。
“謝謝靳爺爺。我記住了。”她誠懇道謝。
彷彿又找回了當年被師傅碎碎唸的溫暖感覺。
“時辰不早,我們在此說話也不能久留,回去吧,好好琢磨我說的,等你去我家時我們再長談。”楚國公看了看九華宮那邊越來越少的人影,結束談話。
秦韶華躬身道別。
楚國公臨走前鄭重叮囑,“王爺處境很是艱難,你若非要留在他身邊,就想辦法多幫幫他。”
秦韶華目送老人走遠,覺得那高大的背影甚是溫暖。
直到楚國公轉出宮門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目光,低頭靜了一靜,然後邁開步子向前走。
齊王處境艱難?
也許吧。他那樣的人,不艱難纔怪。
可也因爲他是那樣的人,無論多艱難,她都相信他能披風斬棘,強悍破殺一切阻礙。
宮門處,齊王並未走遠,見她出來,略略點了點頭:“走吧。”
原來,他一直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