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吳戲言說出如此奇怪的話,小弦怔了一下,心頭暗暗算計:如果二十年後自己有一萬兩銀子,也只須給他一兩;如果發了大財,有一百萬兩銀子,卻要給他一百兩,聽起來似乎很多,但既然有一百萬兩銀子的財產,一百兩銀子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吳戲言道:看起來小兄弟也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個條件絕非苛刻。小弦道:萬一,萬一二十年後你咳咳,死了呢?吳戲言笑道:我若是活不到那個時候,契約也就自然作廢了。
若是一般人,聽到這般條件必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小弦卻直覺其中有什麼古怪,偏着頭想了一會:不行不行,我不答應。吳戲言奇道:此事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弊,爲何不答應?縱然你以後富甲一方,萬分之一亦是微不足道
小弦嘻嘻一笑:如果我二十年後是個窮光蛋,不免對你心懷愧疚;如果我真的變得很有錢,自然就變成個小氣鬼,不免又心疼銀子,每天還要提心吊膽怕你上門要債,哪裡還有半分快活?在他心目中,有錢的財主大多都極爲吝嗇,想必自己也不能免俗。
吳戲言一嘆:你這小孩子可真是鐵鍋子裡炒石頭哼,不進油鹽。
小弦絞盡腦汁,總算想到小時候聽過的一句話:吳大叔也不用敲鑼捉麻雀,嘻嘻,枉費心機了。
吳戲言面色一正:既然如此,你沒有銀子,我也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你且回家吧,下次帶上銀子再來找我。小弦心有不甘:你先等我一會,我找人借銀子。
他走到街角,左顧右盼,哪兒看得到鬼失驚的影子,剛欲張口大叫,忽想到鬼失驚身爲桀驁不馴的黑道殺手之王,豈會任自己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若他現身還好,若是不出現,自己豈不是大失面子?更何況,光天化日之下叫鬼,別人多半會當自己是個小瘋子猶豫良久,終於還是忍住了。
吳戲言不知小弦在搞什麼名堂:我可沒空等你,一會就收攤了。小弦急道:再給我半個時辰。吳戲言嘿嘿一笑:也罷,你不妨再考慮一下我的條件,半個時辰內改變了主意,儘可來找我。
小弦正仿徨無計,眼前一亮。卻見幕顏街頭有一個大大的賭字,卻是一家賭坊,他心想自己懷裡還剩下一兩銀子,何不去碰碰運氣,急忙往那賭坊跑去,走出兩步又不放心,轉一身望着吳戲言:先說好,你再等我半個時辰,只要我能拿來五兩銀子,你就必須回答問題,不能再漲價了。
吳戲言老於江湖,如何不知小弦的心思,冷笑道:你當君無戲言這幾個字是白叫的麼?不過我也要提醒小兄弟一聲:賭博害人不淺,莫要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小弦不理吳戲言,一溜煙跑人賭坊中。
這只是一家坊間私設的小賭場,任何人都可以來賭。小弦年紀雖小,卻也暢行無阻。
賭坊裡煙氣繚繞,人聲鼎沸,數十個形貌各異之人圍着三張大賭桌,賭得不可開交。不但男女老少俱全,竟然還有兩個和尚與一個道士。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聞之慾嘔卻J又令人興奮的氣息。
小弦從小在清水小鎮就想去賭場中長長見識,奈何許漠洋在這方面管教極嚴,從不允他涉足,今天陰差陽錯下總算一償夙願,呆呆一看了一會,漸漸悟出些門道。
前兩張賭桌一是賭牌九,一是互擲骸子。牌九小弦自然不懂,雖在岳陽府見識過林青與那岳陽賭王秦龍賭散子。卻搞不明自爲何莊家的一三三不過七點,卻能贏下閒家的三四六十三點?他不知賭骸子須得看兩個同點的大小,像秦龍那般一把擲出滿堂紅十八點至尊通殺,實是千中無一。
小弦摸着懷裡僅餘的一兩銀子,不敢貿然下注,又來到人最多的第三張賭桌前。這一桌的賭法卻極其簡單,賭桌兩邊分寫大小兩字,莊家擲骸,閒家押注大小,押一賠一。這種賭法雖然沒有前兩桌有趣,卻是大合小弦的心意,何況輸贏皆是一半概率,只要運氣好便足夠。
小弦正想將手中捏出汗的那錠銀子押上賭桌,忽覺有人進入賭坊,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擡頭看去,卻是一個索末謀面的老人。
老人鬚髮皆白,只怕已有七八十的年紀,下巴上五縷白髯,穿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衫,身材井不高大,相貌赤很普通,唯一的特點便是右頰那顆豆大的青痣。
老人的月光與小弦輕觸,並不迴避,反而隱隱露出一絲笑意。小弦微微一愣,如此大年紀依然精神矍礫的老人雖不常見,但亦不算出奇,但乍然出現在賭場中卻是太不尋常。他又驀然警醒:賭場裡每時每刻都有人進出,自己爲何偏偏對他的出現有極強感應?仔細看幾眼,只見這老人雖然衣着並不華麗,甚至有些破舊,卻乾淨得不可思議,似乎連賭場裡飛揚的塵土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
老人的目光始終盯在小弦身.上,就像是在研究一般:小弦心中一動,一般人如何會注意自己這個小孩子?鬼失驚既然說要隨身緊跟,總不能呆在賭場外。久聞黑道殺手之王精於易容,化身萬千,令人防不勝防,莫非故意扮成這老人以便保護自己?小弦雖精通陰陽利推骨術,看出這老人的身材比不鬼失驚高大,但宮滌塵都可以運功將必骨變形,想必鬼失驚亦有縮骨的本事,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測不假,擠過人羣,來到那老人身邊,低聲道:大叔,借我五兩,不,四兩銀子就行了。他知道鬼失驚必不願意讓周圍人瞧出身份,所以並不稱呼他那萬分特別的姓氏。
老人含笑望着小弦走近,卻着實未料到他開口就借銀子,不由大是錯愕: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溫潤如玉,有一種欲吐還休的磁性,聽在耳中十分舒服,與鬼失驚那喑啞如鐵石的聲音大相徑庭,猶如天壤之別。
小弦卻認定老人必是鬼失驚所扮,心想我也會變聲,當下按宮滌塵教的法子憋住喉頭一口氣,破聲破氣道:嘻嘻,大叔雖然變了個模樣,又豈能瞞過我的火眼金睛。咳咳賭場裡本就空氣不暢,他的變聲術又學得不到家,勉強說了幾句,忍不住嗆咳起來。
老人面上的愕然之色一閃而逝,微微一笑,擡眼望望四周,彷彿照顧小弦的自尊一般壓低聲音道:在賭場中借銀子乃是最忌諱的事,你若沒有一個特別的理由,我可不能借給你。
小弦一愣,立知自己竟然認錯了人。老人臉上神情悠然,流目四顧,與賭場中的氣氛格格不入,彷彿來到的並不是龍蛇混雜、市井走卒出人的坊間賭場,而是在出席名門望族的盛會這份雍容華貴的氣度絕非鬼失驚所有。
小弦臉上一紅:哎呀,大叔,不對不對,老爺爺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說完轉一身就走。老人也不攔住小弦,只是淡然道:欠人銀子終是要還,若是有志氣,就要憑自己的本事去掙。這句話不知他用了何方法說出,渾如近在小弦耳邊,語意中雖隱有見責之意,語氣卻始終輕言細語、不溫不火。
小弦一愣,緩緩回過失來:難道賭博也算本事麼?老人正色道:賭桌上鬥智鬥勇,只要你能憑自己的智慧贏下賭局,當然是本事。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小弦撓撓頭,可是爹爹與叔叔都從不讓我沾賭,說是一旦深陷身其中,輕則喪志亂性,重則傾家蕩產。若非不得已,我可不會來賭博。他生怕半個時辰一過,吳戲言就會離開,本是急於去賭桌上下賭注但被那老人出塵的氣質所感,心生敬仰,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又恐被老人誤解自己是個小賭棍,連忙解釋。
老人笑道:人生在世,無論爲名爲利、求財求官,都不過是一場豪賭。只要能把握尺度,不致沉迷,原不必太過束縛自己。小弦生性好玩,對世間諸事都想親身體驗一番,大起同感,嘻嘻一笑:老爺爺放心,我決不會執迷其中。你看我就只有這一兩銀子,若是運氣不好,想翻本也沒辦法。
老人淡淡道:若是你輸了,我可以借給你銀子翻本。不過你贏後要雙倍奉還。高利貸!小弦驚得睜大雙眼,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面前這位老人與那些面目陰險的放貸人拉上關係,連連搖頭,打死我也不會借高利貸。老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瞬間低了幾分。
老人看出小弦神情中的輕屑,哂然一笑:不必疑心,我只是試試你罷了。小弦暗暗鬆了一口氣,在他心目中,這個突然出現的老人身上有一種與林青、宮滌塵相近的氣質,雖然素不相識,卻實不願他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
老人輕聲道:你很瞧不起放高利貸的人麼?小弦點頭:我聽爹爹說起,那些放高利貸者害得別人傾家蕩產,都不是好人。老人道:這個也不盡然,對於那些困於絕境巾的人來說,這亦是唯一的一條出路。你可以不借高利貸,卻也不要因此對他們有成見。
小弦咬着嘴脣,頗倔強地道: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好吧,你堅持自己的觀點也無錯處。老人一嘆,語中大有深意,但這世間的好與壞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絕對,凡事要從多方面去想,切不能貿然定論。
小弦一怔,想到林青亦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自是有其道理。他雖不明白老人爲何要對自己說這些毫不相關的事,但顯然並無惡意,朝老人調皮一笑,轉身往第三張賭桌走去。
只見賭桌旁一個肌肉橫生、活似賣肉屠夫的一條大漢,大冷的天上身赤膊,滿頭大汗,一隻腳還踩在凳子上,罵罵咧咧:他媽的,連開七把小,老子就不信這個邪,這八兩銀子全押在大上!
莊家開盅,口中唱道:二二三,一七點小。拿個長鉤,將大漢押上的銀子全撥到身旁。大漢長嘆:真是沒天理。他轉身朝身旁一人道,周老弟,借我五兩銀子。那姓周的道:你上個月借的找兩銀子還沒還呢。
大漢怒道:你前年娶媳婦的時候我送你的十斤豬肉,你都忘了?旁人一齊笑了起來。姓周的懼大漢一身蠻力,只好拿出五兩銀子給他,口中兀自嘀咕不停。
大漢接過銀子,往手心裡吐口唾沫,再往賭桌上重重一拍:還是大!他瞪一眼莊家:擲般子!莊家卻不吃他那套:還有沒有人下注?旁人或押大或押小,場面紛亂。
小弦被周圍狂熱的人羣所惑,連忙掏出銀子,正猶豫應該押大還是押小,耳中忽傳來那老人的聲音:你可知賭桌上最重要的是什麼?小弦眼望賭桌,緩緩搖頭。
老人繼續道:勝而不驕,敗而不餒,方可無往不利。無論賭桌上也好,做任何事也好,保持一份平常心纔是最重要的。
小弦大有所悟,冷靜下來。記得林青在岳陽府中曾說過十賭九騙,這些賭場表面看來公平,暗地裡卻可大做手腳,莊家或可先讓對方小贏些嚐點甜頭,最終的結果卻大都輸得精光看到賭桌上押下了一大堆銀兩銅錢,押大的除了那大漢的五兩銀子,便只有零星幾個銅板,而押在小注上的卻足有十餘兩銀錢。
那大漢口中還大呼小叫個不停:難道能連開出九把小?小勇、痢頭,你們若是信我,就陪我押一把大但諸人顯然都認定他今日黴運高照,除了那兩位被點名者礙不過情面,押了幾枚銅錢在大字上,又有幾人將銀兩押在小上。
小弦揣摩着莊家的心理:等一下,我也押。他個子太小,夠不着賭檯,跳起來將銀子一推,卻只推到小字上。
大漢怒道:你這小鬼不好好呆在家裡,來賭場湊什麼熱鬧?小弦白他一眼:你能來我爲何不能來?嗯,幫忙把我的銀子放到大字上可好?
大漢總算找到自願同盟者,大喜道:小兄弟眼光高明。當下幫小弦將銀子放在大上。
莊家拿起般盅叮叮噹噹一陣亂搖,拍在桌上緩緩揭起,面無表情唱道:四五五,十四點大!大漢拍着滿是長毛的大腿哈哈大笑,一兩銀子。其餘押錯的人則是垂頭喪氣,怨天怨地。
大漢樂得滿臉開花:小兄弟是個福星,這一注押的什麼?小弦嘻嘻一笑:這一注我不押。
又連開了幾局,卻是連着四次大。那老人亦不參賭,只是饒有興致地在一邊觀看。大漢小有盈餘,急於翻本,將面前十餘兩銀子又統統押在大上:今天的賭桌真是邪門,看來連開九把小後又要連出五六把大。旁邊人見到大漢時來運轉,亦是忙不迭將賭注跟押在大字上。
小弦卻只在一旁靜靜觀察,前幾局大小上所押的銀兩相差不多,他沒有把握。這一次看到機會,好不猶豫,又跳起來把二兩銀子一推,仍是在小字上。
大漢笑道:小兄弟不要急,我幫你。小弦卻道:不要動,這一次我押小。賭盅一開,果然開出了小。小弦的二兩銀子已變爲四兩,而那大漢卻輸個精光,跳腳大罵悻悻離去。小弦大是開心,想了想,將三兩銀子收入懷裡,僅拿一兩在手。
老人的聲音突然傳來:你這麼好手氣,爲何不全押上,多贏一些?小弦笑道:我只要五兩銀子就夠了,何況萬一輸了,豈不是連翻本的機會都沒了。
老人點頭不語。奈何那豪賭成性的大漢一去,押大押小的銀錢都差不多,小弦一時找不到機會,手中的一兩銀子遲遲押不出去。他只怕時辰一過,吳戲言就會離開,不免有些着急,正要閉着眼賭一把運氣,忽聽那老人道:這一局我押一百兩銀子。
場中靜了片刻,無數驚訝的眼神往這邊瞧來。對於這種小賭場來說,來賭博的大多是辛苦一天求些刺激的小販勞工,每日進賬恐怕也就七八十兩銀子,一百兩實是不可多見的豪注。
老人續道:無論輸贏,老夫只賭一局。他又低頭對小弦道,你陪爺爺賭這最後一局,然後就走,如何?
小弦剎那間已知老人的用意。他既公然言明賭一局就走,賭場豈會放過這樣一個送上門來的肥羊,而只要自己與他押得相反,幾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贏得這一注,老人分明是故意用必輸的一局換回自己的勝利。他與自己非親非故,何須如此?而且輸一百兩贏一兩,簡直太不成比例,老人若有心幫自己,大可借自己幾兩銀子了事,又何必大費周折?若是自己不識他的苦心,豈不是浪費了銀子,亦不討好?
這一刻,小弦心中天人交戰,雖急於贏一兩銀子去找吳戲言,卻不願平白受他恩惠,一咬牙,低聲道:老爺爺,我們走吧,不賭了。
老人眼中露出一絲欣賞,淡然道:老夫最重承諾,既已開口,怎能反悔?他緩緩拿出一張百兩銀票,端端正正地放在大字上。他的動作是如此鄭重,彷彿還帶着一絲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陣風吹走了銀票。小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光潤纖細,一絲皺摺也沒有,指縫修剪得十淨清爽,不沽灰塵。
小弦雖是第一次見到這老人,卻不料他對自己如此之好。一百兩銀子或許並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老人卻用這種不露聲色的方式幫助自己,這份恩情已遠遠在那一百兩銀子之上。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心意。
當下小弦雙手把那一兩銀子遞給老人:老爺爺,你幫我押在小上吧。呵呵,我的運氣一定比你好。他口中雖是渾若無事地說笑,眼中卻已隱有淚光。他本就是個性情中人,心中對老人感激不已,心想若是此刻自己身上有二百兩銀子,必會毫不猶豫地押在小上,好讓老人贏去這一局。
周圍賭客着到這百兩銀票與一兩銀子分放在大、小土,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老人與小弦的關係,一時都忘了下注。
老人望着有些發呆的莊家:搖骰吧。
不出小弦所料,骰盅中是二二三七點小。老人大笑起身,帶着小弦離開賭場。小弦拿着五兩銀子,只覺比子金還重。
出了賭場,老人停下腳步,目光望着仍在原處的吳戲言:你贏夠了銀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也要走了。小弦一呆,原以爲老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誰知他竟開門告辭,脫口道:老爺爺要去哪裡?
老人悠然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若是有緣,後會有期。何必再問?
這本是小弦經常說的話,此刻聽來別有滋味,呆呆問道:爲什麼?
老人微笑:緣分而已。小弦本意是問老人爲何要平白無故幫助自己。老人的回答卻似是一語雙關,既回答了爲何就此揮別,亦解釋了爲何要助他一臂之力。
緣分而已!這短短四個字在小弦心底產生的衝擊,實難言語形容。
老人忽然而色一變,一把抱起小弦,騰身而起。小弦尚在回味老人的話,不知他意欲爲何。
只聽老人低低驚歎一聲:好傢伙,竟然是鬼失驚!他身法加速,往街口疾奔。小弦從老人的懷中往後看去,一道人影如閃電般躡在老人身後五步外,移動太快根本餚不清相貌,耳邊傳來破啞的語聲:你是誰?放下他。正是鬼失驚那鏗鏘如金石相擊的腔調。黑道殺手之王雖見慣風浪,此刻的聲音中竟也有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恐。
老人冷笑:對付一個小孩子,將軍府也用得着如此工於心計麼?說話間腳一下不停,眨眼間已掠過兩條大街,一座小橋。
小弦這才知道老人誤會了鬼失驚保護自己的用意,剛想解釋,才一開口,勁風撲面競然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老人的身法實在太快,只着到周圍的景物如飛,渾如無數連貫的畫面在眼前閃現,這份經歷當真是前所未有。只有鬼失驚那一張令人驚怖的面孔始終保持在身後,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往後退去。小弦大感驚:鬼失驚可謂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但在輕功上無疑已輸給這老人一籌,那麼這個老人到底是誰!
鬼失驚自知遇見勁敵,依然凌厲的眼神已隱有懼意,卻只是咬緊牙關緊追不捨。
老人嘆道:鬼失驚你不是我的對手,何苦相逼太甚?鬼失驚啞聲道:只要你放下這孩子,我就決不再追。若不然,我就放出信號,你可有把握從將軍府的圍攻中突圍?老人大笑:鬼失驚竟也會出言要挾,當真是天下奇聞。嘿嘿,只要明宗越不出手,將軍府卻還未放在我眼裡。小弦聽他門氣如此之大,卻也對明將軍不無顧忌,心中不由暗歎一聲: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將軍一人也達到如此令敵友皆敬的地位!
鬼失驚沉聲道:在下受明將軍所託,決不容這孩子受到傷害。閣下若是有膽,便與我一戰。他拼盡全力,距離仍是越來越遠,眼見就要出了京師城門,若到了城外,沒有民舍的阻擋,更難追上,只好出言求戰。
老人一愣,低頭望右小弦。小弦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點頭,示意鬼失驚並非虛言。
老人長嘆:明將軍行事當真是鬼神莫測。說話間已至城牆邊,驀然縱身直上,腳尖連點,竟在筆直上的城牆上行步如飛,宛如踏足平地,同時揚聲道:鬼兄不必驚慌,老夫與這小娃妹說幾句話就走,決不會害他。眨眼間已攀至城牆頂,輕輕將小弦放下。
鬼失驚雖亦可隨之登牆,卻自知無法如這老人一般在空中換氣說話,在城牆下定住身形,緩緩掏出一雙顏色透明、如絲如璃的手套,一字一句道:我給你一竈香工夫,若是老人家有半分逛語,鬼某武功或許不敵你,至少也有幾分同歸於盡的把握。老人驚訝道:鬼兄竟然不惜以性命維護這孩子,縱是有明將軍的命令,似乎也一與鬼兄平日作風不符。鬼失驚並不解釋,只是慢慢將那雙手套戴在手上,那陰冷的神情足以令人毛骨驚然。
小弦心頭大震,從末想到鬼失驚這樣的大惡人竟會如此看重自己,看來當真是把自己當作救命恩人,一時茫然。
兩名城牆上的守衛一路叱喝着趕來,老人袍袖輕拂,二道指風發出,兩名守衛哼也末及哼一聲,俱被點中穴道,軟倒在地。
老人嘆道:老夫本還想在京師多呆些日子,着來是不行了。小弦奇道:老爺爺武功這麼高,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老人一笑:老夫在家裡呆得氣悶,一時意動來京師鬆活一下筋骨,若是整日被官兵通緝,哪還有半分興致?等下次想找麻煩時,再來大鬧一場:他本是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聲音,說到最後一句時,卻是豪情四溢,意氣風發,雪自的發須在京師城頭迎風飛舞,就如一位傲視天下的大將軍。
小弦情知遇上了高人:老爺爺想對我說什麼話?老人呵呵一笑:其實本來無話,被鬼失驚一追,反而想到一些事情.我且問你,爲什麼剛纔在賭場中的最後一局,你明知必勝,仍只押一兩銀子?
小弦縱是聰明,也想不到老人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如實道:讓老爺爺破費我就已經心中不安了,豈能趁機多佔便宜。老人含笑點頭:只要你能一直保持這份淳樸,老夫就放心了。希望以後我們還能有機會再見。
小弦糊里糊塗,聽老人似要離開,連忙拉住他的衣衫:老爺爺先不要走,我也有問題要問你?老人淡淡道:你不必問老夫爲什麼會幫你,或許只是見你投緣,或許只是一時興起,原不必放在心上。
小弦的問題被老人搶先說出,眼珠一轉:我欠你一百兩銀子,要不要二十年後還你?老人一愣:爲何要二十年後?
小弦本以爲老人也許是偷聽了自己與吳戲言的對話,方纔入賭場中找自己。但看老人的神情,分明他並不知此事,而且昨日鬼失驚與宮滌塵一路送他去清秋院,京師中人人都知道將軍府的態度,老人卻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心失更是奇怪:爲什麼老爺爺會來賭場找我呢?
老人眨眨眼睛;老夫今日才入京,本就在街上隨意逛逛,誰說是特意找你?小弦撒嬌般不依:老爺爺不許騙人,你一入賭場,眼睛就盯在我身上,當然是找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好,老夫不妨告訴你,老夫入京確是想順便見一見你,但當時在賭場中,卻並不知道遇見的人就是你,只是瞧見同樣年齡的孩子不免多留意一下。誰知正好撞見,也算是天意吧。
老人這番話可謂是矛盾百出,小弦低頭想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嗯,原來老爺爺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並不知道我長的是什麼模樣,這到底是爲什麼呢?老人輕嘆一聲:這原因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小弦撅起小嘴:爲什麼每個人都好像有什麼秘密瞞着我?他心想自從在鳴佩峰中遇見愚大師開始,他不肯說出苦慧大師的讖語、宮滌塵不肯說出林青的那句話、現在這老人亦來賣關子。
老人正色道:老夫答應你,如果你我下次有緣再遇上,老夫決不隱滿。你爲何要去賭場?
小弦與吳戲言之間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說出,老人眼中精光一閃:好一個君無戲言,竟然也能瞧出你二十年後的成就!這句話在小弦心中掀起滔天波瀾,從沒有一刻,對自己的信心如此之足,脫口道:我二十年後會是什麼樣的人?
老人沉吟不答,忽然手指空中飛過的一隻鳥兒:你可見過鳥兒是如何飛翔的?小弦茫然搖頭。老人道:鳥兒在起飛前,先要縮胸收羽,然後才能展翅翱翔。做人也是一樣,欲想一飛沖天,便先要儲備足夠的力雖。小弦眼睛一亮,隱隱明自了老人的意思。
老人續道:所以,你現在不必去想以後會成爲什麼樣的人,只要先紮紮實實地學好本事,日後自然水到渠成。可是,我小弦一咬牙,覺得在老人那彷彿洞悉一切的眼光下,根本無須隱瞞任何事,可是我已是一個廢人,根本無法修習武功!想學本事一也不行啊。
老人一怔,握住小弦的手腕替他把脈,面色微變:誰下的毒手?小弦恨恨道:是四大家族的主景成像。老人搖頭長嘆:逆天行事,恐怕也難以扭轉乾坤!小弦一喜:還可以補救麼?老人苦笑:老夫沒有這個能力。
小弦雀躍的心情瞬間降至冰點,鬼失驚如此忌憚這老人,無疑有着驚世駭俗的本事,可是連他都回天無力,自己註定永遠都是一個不通武功的普通人良久,他垂頭喪氣道:老爺爺不必說了,我這個樣子根本無法學什麼本事,以後還能有什麼成就老人一笑:你無須沮喪武功並不能解決一切。不能習武,卻可從義。你可讀過什麼書麼?
小弦嘆道:我雖讀過幾本書,可那又有什麼用,又不能幫我報仇。老人反問: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難道都是武林高手?像諸葛武侯不過一介文弱書生,卻能輔佐劉皇叔計定中原、三分天下,誰敢說他不是個人物?
諸將亮當然了不起!小弦從小聽過許多三國故事,對諸葛亮敬若天人,吐吐舌頭:可那需要讀多少年的書啊?
老人肅容道:你可知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什麼?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定小弦,緩緩吐出兩個字,執著!小弦沉思。
老人長身而起:官兵來了,我們走吧。京師城防極嚴,剛纔老人出手制住兩名守衛,早被箭塔官兵發現,不一會已調集來數百人,列起戰陣,緩緩朝兩人逼近。
老人抱住小弦,站在城牆邊,望着城下蓄勢待發的鬼失驚:老夫剛纔對你說的話皆是暗中傳音,你無須告訴別人,此事關係你性命安危,切記!
小弦從沉思中驚醒:老爺爺要走了麼?我們還能再見面嗎?老人微微一笑:老夫有一種預感,我們必會再見。小弦略有些不捨地抱緊老人:我,我怎麼稱呼您?老人猶豫一下:在下次見面之前,你只要記住我的話,無須記住我的人。說完,老人縱然一躍,從高高的城牆上飛下,穩穩落在鬼失驚面前:無論江湖上對鬼兄有何評價,老夫亦敬你是條漢子。他再對小弦微微一笑,翩然而去。
鬼失驚一躍拉住小弦的羊,默然無語地望着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擡手止住欲上前圍堵老人的官兵,那一雙如臨大敵的眼中還隱隱流露出一分敬重與一分驚悸。
小弦本已在京師中轉得分不清方向,傍晚時分,鬼失驚帶他重新到了幕顏街,吳戲言一早已不知去向。一路上,小弦向鬼失驚問起那老人的來歷,鬼失驚卻只是閉口不語。
小弦想到鬼失驚剛纔捨命維護自己,對他的觀感大大改變,眼見天色已道鬼叔叔,我有點餓了,剛纔正好在賭場中贏了兒兩銀子,一起去吃飯好不好?他對鬼失驚畢竟還有些害怕,雖有請客相謝之意,卻不明說,倒似是央鬼失驚陪自己去吃飯一般。
鬼失驚不置可否,依然是冷冰冰的,卻帶着小弦到了一家小酒樓中,也不要酒,僅是隨便點了幾樣小菜,反是小弦過意不去,看着價格估摸着懷裡的五兩銀子,又多叫了些菜餚。
兩人默然吃了一會,鬼失驚忽然一嘆:這幾日你最好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外出,若是再遇見這樣的高手,我亦護不住你。言語間頗爲沮喪。剛纔他竭盡全力追趕,亦末能觸及那老人半片衣角,可謂是這黑道殺手之王出道至今,所受的最大挫折。
小弦眼珠一轉:我本還打算明天再來找君無戲言的,既然鬼叔叔這樣說,我就不來了。但你要告訴我,林叔叔入京城時說的那句話才行。
小弦本以爲鬼失驚必也不會輕易說出,權且一試,誰知鬼失驚略一沉吟,緩緩答道:暗器王說:你是吳空門前輩全力打造之人,乃是明將軍的剋星。或許在鬼失驚的心日中,這番話乃是無稽之談,不需要隱瞞。
小弦一震,雖然愚大師早透露過這意思,但林青公然宣稱仍是令他措手不及:明將軍既然知道這事,爲何還要讓鬼叔叔保護我?鬼失驚淡然道:我從不猜測明將軍的意圖,只是遵命行事。
小弦不得要領,心想明將軍會不會另施計謀對付自己?但轉念一想,自己只是一個身無武功的無名小卒,本不值得天下第一高手放在心上,當下自嘲一笑:鬼叔叔想必也不會信這樣的話吧!鬼失驚一字一句道:我本不相信,但現在卻信三分。小弦一驚:爲什麼?
鬼失驚並不回答,日光卻定在小弦臉上,直看得小弦心頭髮虛,垂下頭去。他驀然醒悟:鬼失驚告訴自己這句話時,自己原應該大吃一驚才合情理,可自己剛纔的衝情分明是對此事早有預料。小弦不由有些後悔,若是鬼失驚把此事再轉告明將軍,會不會改變明將軍對自己的態度?
小弦心頭忐忑,食之無味。鬼失驚本是慢條斯理地吃菜,見小弦停著不食,亦放下筷子:那就走吧。小弦連忙道:鬼叔叔慢慢吃,我等你。
鬼失驚忽道:你可知我爲何吃得這麼慢?小弦茫然搖頭。鬼失驚漠然道:如果你曾被餓過半個月,也會如此。小弦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對鬼失驚的同情:這個人人懼怕的黑道煞星,是否也有外人不曾瞭解的痛苦?
他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好,重新拿起筷子:我陪你在吃些好了。鬼失驚似乎感應到小弦的心思,嘿嘿一笑:男子漢大丈夫,豈可爲了一些小事茶飯不思?小弦你說對不對?
小弦點點頭,放開心懷大吃起來,將幾盤菜吃得精光。又搶着付了賬。
鬼失驚帶着小弦回到清秋院前共三步外停下,示意小弦獨自回去。小弦忍不住問道:鬼叔叔,你要保護我到什麼時候?鬼失驚道:將軍的命令是直到你碰見暗器王爲止。小弦嘻嘻一笑:那你自己呢?
鬼失驚轉身離開,冷冷拋下一句話:你聽到那句話後的反應,我不會告訴將軍,但如果日後你是我的敵人,我亦不會放過你!
小弦聽到鬼失驚這絲毫不通人情的語氣,剛剛產生的一絲好感幾乎在剎那間蕩然無存,可又覺得他話中似乎仍有一些惜護之意他呆在原地看着鬼失驚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竟不知應該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
小弦慢慢走回房中,平惑正坐在牀前發愣,見到他面露喜色: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可急死我了,還捱了公子一頓罵。明天無論如何不能放你走。小弦笑道:平惑姐姐不要生氣啦,我已見過君無戲言了。
平惑聽小弦叫一聲姐姐,也不與他計較:姐姐沒有騙你吧,你可問出答案了?小弦心想雖然知道了答案,這其中的過程三言兩語卻說不完,正要繪聲繪色地講述一番,卻聽宮滌塵的聲音在門門響起:平惑姑娘去們吧,我和小弦有話說。
小弦大喜,上前拉住宮滌塵的手:宮大哥,我好想你啊。小弦和宮滌塵才分別不久,卻已對他有難捨難分之感。平惑乖巧答應,出房而去。
宮滌塵拉着小弦在牀邊坐下,沉聲問道:那個老人是誰?小弦驚道:原來你都知道了?官滌塵淡淡一笑:鬼失驚追了半個京城依然無功,這可算是今日京師最大的新聞了,我又豈能不知?
小弦這才知道京師裡果是遍佈耳即:我也不知那老爺爺是誰。他也不告訴我姓名。小弦心想自己雖然答應老人不把他說的話告訴別人,但宮大哥卻不是別人,若是他問起,自己是否應該如實相告呢?
宮滌塵喃喃道:有如此武功者,天底下也沒有幾個。看來應該不假了。
小弦脫口道:你是說林叔叔說得那番話不假麼?官滌塵身體微震:你知道了?是那老人告訴你的?小弦搖搖頭:是鬼失驚告訴我的。又反問道,難道宮大哥你也相信這話?
宮滌塵望着小弦良久,緩緩伸出手來: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我們都是好兄弟,對不對?小弦與官滌塵雙手相握,心懷激盪難以用言語表述,唯有重重點頭。宮滌塵能如此說,自然打定了就算明將軍日後改變主意,亦要全力相助小弦的心思。
宮滌塵並未再問起那老人之事:我此次來京,本爲替吐蕃求糧,明日一早要護送糧車出京,可能要兩二日後纔回來。這幾天你就乖乖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再出去了。小弦想到那老人亦勸自己多讀書,這幾日不如就留在磨性齋中:嗯,我這幾天一定乖乖的。
他心裡捨不得宮滌塵:宮大哥今天晚上陪我睡吧。宮滌塵一愣:我不慣與人同睡,陪你晚些可好?小弦大失所望,轉念想宮滌塵諸事纏身,自己豈能不分輕重:那也不必,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宮大哥明天要走,早些休息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宮滌塵含笑點頭,又陪小弦聊了一會,這才匆匆離去。
他一走,平惑入得房來,唱戲般拖長聲音:小弦,燕窩粥來了小弦嘻嘻一笑:原來蘋果改名叫燕窩了。平惑也不生氣:怎麼不叫姐姐了?小弦雙手叉腰道:說好只叫一聲,你可不要太貪心。
平惑無奈,點着小弦的額頭道:總有一天,要讓你這小鬼就範。快趁熱喝粥吧,公子特意讓我燉給你的。小弦望着那碗燕窩粥發愣,剛纔與鬼失驚在灑樓中實在吃得太飽,此刻全無半分食慾,他靈機一動:我對蘋果也很好啊,這碗燕窩粥給你吃吧。平惑嚇了一跳:我們下人可不能隨便的。小弦低聲道:我不說,你不說,誰能知道?說我在外面吃過了飯,現在一點也不餓,若是你不吃,豈不可惜。
平惑畢竟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吞一口唾沫:你可千萬不要對人說,不然捱罵還是小事,弄不好就趕我回家了。小弦舉手發誓:我要是對人說了,天誅地滅平惑一把掩住小弦的嘴:不許胡說,好端端發什麼毒誓。
四顧無人,平惑幾口將燕窩粥喝下肚去,抹去嘴邊的粥痕:怎麼沒什麼味道?小弦大有同感,連連點頭,閒來無話,便昂頭挺胸。將今日出外的見聞向平惑細細道來,順便溫習了一下從吳戲言那裡學來的幾句俚語,至於老人在城牆上對他講的一番話,自然不會說出來。
平惑聽小弦在賭場中連勝蘭局,驚得大睜雙眼:這話你可千萬不要對公子說,公子最忌下人賭博,前個月花匠老李就是因此被辭退了。小弦笑道:你當我是小賭鬼麼卻見平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心中略有些不快,聽我的故事你竟然想睡覺,我不講了。平惑甩甩頭:奇怪,怎麼突然困得厲害。好小弦,你繼續講啊。
小弦再說幾句,剛剛說到鬼失驚緊追老人,正是最精彩的時候,卻見平惑睡眼蒙隴,義是一個大大的哈欠,心頭有氣:不說了,你去睡吧。平惑拍拍額頭,實在支持不住:好弟弟不要生氣,姐姐明天再來聽。
小弦哼了一聲,自己脫衣躺在牀上,背對平惑給她個不理不睬。平惑又說幾句好話,方纔搖搖晃晃地走了。
小弦躺在牀上,心潮起伏。正如宮滌塵所言,他雖然終於打聽出了林青所說的那句話,的確是徒亂心神,全無益處,又猜想明將軍的意圖,百思不解。再想到那神秘老人的一番話,難道吳戲言真是瞧出自己以後會有什麼驚人的成就,所以才故意約定二十年後給他萬分之一財產的條件,而老人亦正是因此才特意來見自己的麼?愚大師說自己是明將軍的命中宿敵,難道自己會如泰親王一般,成爲明將軍的朝中政敵?可是,以後會成爲什麼樣的人連他自己都沒有一點把握,其他人又如何得知?更何況,算起來,二十年後明將軍都已是七十高齡的老人了正想得頭疼,忽覺室內一陣輕風拂過,燈光下一條人影映在牆上,正緩緩朝自己走來。小弦一驚,轉過身來,卻是亂雲公子郭暮寒。
亂雲公子臉色乍變,旋即恢復正常:小弦還沒睡啊,我來看看你。小弦不疑有他:公子好,我一時睡不着,正好你陪我說說話。亂雲公子笑道:你今日可算是大出風頭,不過明天可不許再亂跑了。小弦連連點頭:明天我去磨性齋讀書。亂雲公子欣然道:正該如此。明日我在磨性齋中等你,也好磨一磨你的頑皮。他上前親熱地揪揪小弦的鼻子,你還未睡,平惑怎麼不陪你,這小丫頭偷懶,定要數落她兩句。
小弦忙道:不管平惑姐姐的事,是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才讓她先回去的。亂雲公子道:燕窩粥喝了麼?小弦不敢說是給平惑喝了,誇張地拍拍肚皮:我喝了兩大碗,好飽啊;亂雲公子大笑道:吃飽了就好好睡覺,不許胡思亂想。他又陪小弦說了幾句,這才轉身離去。
第二天一早,小弦用過早餐後就來到磨性齋。亂雲公子早已等候,對小弦淡淡打個招呼: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這是什麼意思?小弦怔住,心想亂雲公子什麼都好,就是這善問太令自己頭疼。亂雲公子見小弦口瞪口呆的樣子,解釋一番道:這是《中庸》裡的句子,學之可教你立身天地,俯仰無愧,不可不知。他一指桌邊放着的幾本書,我都替你準備好了,你不妨多看看這些書。小弦連連點頭,心想一定要好好多讀書,免得又被問得張口結舌。
亂雲公子義問道:去火則剛,激水而升,弛懸動靜,方可歸道。這是什麼意思?小弦在《天命寶典》看過這句話,立刻答道:這是用冶金之術比喻事物皆有兩面
亂雲公子臉上驚容微現,點點頭道:你競然知道這句話應該從冶金術中求解,想必連《金鼎要訣》這等雜學都看過,倒是令我大吃一驚呢。小弦不知《金鼎要訣》是什麼東西,卻不願讓亂雲公子小瞧,胡亂應承幾句。
亂雲公子又問了些問題,小弦大多不知,偶爾遇上《夭命寶典》中的句子,立刻挺胸解答。亂雲公子一口氣問了十餘個問題方纔停下:你已大有進步,想必昨日受益匪錢,明日我再考你吧。說罷微笑着離開磨性齋。
小弦一躍而起,拿起書桌上的書翻看,先挑出一本《中庸》、一本《論語》讀了起來。他本就聰明好學,雖然好多篆字都不識,但憑着上下文也能猜出大概意思。只是這些文字實在枯燥乏味,若非一意在亂雲公子面前爭一口氣,又想到昨日那神秘老人對自己說人生最重要的是執著,這才強咬牙關苦撐,漸漸也看出些興味來。
等到平惑給小弦送飯的時候,小弦已看了兩個多時辰。平惑將飯菜擺在書桌上:公子對你格外禮遇,竟然允你在書房中用餐。若不是你年齡大了些,我簡直要懷疑你是公子的私生子了。小弦本有些賭氣不理平惑,聽她如此說也忍不住笑了:那你以後叫我小弦公子吧。
平惑好奇地拿起一本《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哎呀,這是什麼字?小弦剛纔被亂雲公子問得張口結舌、全無顏面,此刻總算從平惑身上找到了一絲自信,昂首挺胸:這叫慍字,有點發怒的意思。前面那個說字也不念說,而是念"悅小弦你真行!平惑不好意思地一笑,公子雖然教我們識字,卻從來沒看過書,這一句是什麼意思啊?
聽到平惑的誇獎,小弦更是得意,信口開河道:比如我一個人在書房讀書,看了又看,自得其樂,這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而你突然來送飯了,這就叫有朋自遠方來。我看到你當然開心啊,於是就不亦樂乎哈哈。平惑啐道:你肯定是騙人,纔不信你呢。說完又怯生生地問一句,看這些書真的很有用麼?
小弦被平惑一言點醒,心中一動,想到那神秘老人的話。自己雖然無法修習武功,卻可以從書本中補救,而這些《論語》、《中庸》,讀之雖可修身養性,卻並無多大實際用處,不如挑一些兵法、治國之類的書籍看,日後或許真能成爲諸葛武侯一類的人物。
等平惑離開後,小弦便到書架中找來一些《孫子兵法》、《貞觀政要》之類的書籍,比起看《論語》時更是用心百倍,越看越有興趣,一會想象自己是領兵決戰沙場的將軍元帥,一會想象自己是殿前談論治國大計的率相大臣。他記憶極好,又心高氣傲,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將書本原話強記心中,也不去問亂雲公子,而是從其他書本中求證,不過短短兩天時光,腦子裡已記下了數本兵法政論,簡直是廢寢忘食,渾不知光陰幾何,就是睡夢中也常爲一個疑難字句思索不止
這兩天,亂雲公子仍是不時考較小弦,小弦雖對有些問題依然懵懂不知,去口能從兵法中引出例證,縱有歧義,亦足令亂雲公子刮目相看。而一旦遇見《天命寶典》中的句子,更說得分外有條理。
到了第共天,小弦將手中幾本兵法熟記子心,又鑽進書架中找書看。亂雲公子愛書成癖,又是個極講條理之人,各類書籍皆是分別歸類,並在書架上標有標籤,方便查尋。奈何經過幾天幾乎不休不眠的苦讀,兵書、政要已全部被小弦看完,只好去其餘書架找些有興趣的。
磨性齋中實在有太多書籍,小弦本想去找本醫書,順便溫習一下才學會不久的陰陽推骨術,匆匆將書日瀏覽一遍,卻末找到。來到最後一排書架,只見上面貼着的字條上寫道:怡情之書。都是些琴棋書畫等雜學。
小弦心中一動,象棋乃是他得意的本事之一,自從離開鳴佩峰後卻再無機會與人手談,找出一本手抄本的《當朝棋錄》,雖無棋具,但看到那些一車五進二、炮八平六之類的話,如同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舊友,大是興奮,閉着眼按棋譜在心底下起了盲棋
亂雲公子收集的局譜皆是國手名局,記錄極爲齊全,不但有每方下法與詳細局勢解說,對局者的姓名亦寫在其上。
小弦忽然翻到一局,黑子:物天成。紅子:羅子越!小弦一驚,想不到竟會在這裡看到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名字。他細心翻看每一頁棋譜,果然發現不少物天成的對局,對戰者多是羅子越。小弦不知羅子越乃是前朝國手,物天成少時與之對戰三十餘局,多勝五局,方得宇內第一國手的美名。
再翻幾頁,愚大師物由簫的名字亦赫然在列,與之對局者競然是物由風。小弦心想物姓極爲少見,以愚大師的棋力自也不會與無名小卒手談,這個物由風多半也是英雄冢中的人物,而且是由字輩,比物天成還要高出一輩。但英雄冢兩大高手的對局又如何能流傳到清秋院中?更何況愚大師閉關五十年不見外人,這棋譜年代久遠,更是難得。
小弦心中疑惑,繼續往下翻,看到一局棋更是蹊蹺:縱觀全書幾百局棋譜,唯有此局並無雙方對局者的姓名
小弦忍不住按棋譜記錄的招法試走,才下了十餘步,心頭劇震,如遭鐵錘重擊這無名無姓的一局,競然就是他在鳴佩峰離望崖前、代表四大家族與御泠堂青霜令使下出的生死之局!
剎那間,那逝去的一幕幕隨着棋局在他眼中逐一重現:黑方炮七進四,御泠堂弟子成爲驚世棋局中的第一個犧牲品;紅方炮五進四,景成像之子景慕道提掌自盡紅方炮三進七,青霜令使絕地反撲;黑方馬花進四,水柔清之父莫斂鋒攔在紅帥之前;帥六進一,莫斂鋒被迫自盡
不!小弦一聲驚呼,不受控制的淚水奪眶而出。那慘烈的一局他雖末曾親見,但事後從愚大師等人的描述中已可想象,此刻舊局重溫,不堪回首的記憶層層涌上心頭。在這心志近於崩潰的一剎那,小弦已然明自了一切:亂雲公子就是青霜令使!
小弦從未懷疑過亂雲公子,然而當得知真相的此刻,這幾日所有隱藏於胸的疑團盡皆浮於腦海:亂雲公子對自已那麼好,特意讓平惑送來燕窩粥,而第一日自己喝了粥後沉睡不醒,第二日平惑喝了粥後亦是昏沉欲睡,那是因爲燕窩粥裡放了令人昏迷的藥物。而那天亂雲公子突然闖入自己的房間,定是以爲自己已然沉睡,不料燕窩粥鬼使神差地被平惑喝下,所以亂雲公子見到清醒的自己會大吃一驚,從此不敢再暗下藥物。
可是,亂雲公子迷倒自己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若說他是要替御泠堂的手下報仇,自己卻爲何毫髮無傷?何況亂雲公子根本不知道當時在離望崖前與他下棋的是自己,除非四大家族中有叛徒。但四大家族皆有血緣相連,又是御泠堂的千年世仇,又豈會泄露消息那麼,亂雲公子到底意欲如何?
小弦忽想到亂雲公子問自己的那些問題,有許多都是出自《天命寶典》,瞬間醒悟:他趁自己昏迷時偷走了《天命寶典》,並留下副本,但裡面仍有許多疑難不解,所以巧妙地借善問之時求得答案!此人外表一派正氣,又素有低調之名,想不到竟然如此工於心計,對一個小孩子亦施出陰謀詭計,若不是今天無意中發現這木《當朝棋錄》,真是被他騙了,還會感激不已
小弦胸口起伏,越想越氣,恨不得立刻找到亂雲公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一泄心頭怒火。他擡手把書架上的幾本書擲在地上,待要狠狠踩上幾腳,又覺得拿這些無生命的東西出氣不是英雄好漢所爲,只恨自己身無武功,無法光明正大找亂雲公子單打獨鬥。
不知過了多久,小弦終於冷靜下來,先伸手入懷,拿出《天命寶典》細細檢查,確定仍是原本,這才稍稍放心。他知道自己決不是亂雲公子的對手,只有先等到宮滌塵明日回來後再作打算,就算宮滌塵不知御泠堂之事,還可以等到後日見到林青後告之詳情,決不能放過這個陰險毒辣的亂雲公子青霜令使。但是目前自己還不得不忍氣吞聲,竭力裝作若無其事,不然一旦被亂雲公子察覺,必會殺自己滅口。
小弦苦思良策,《天命寶典》的副本落在亂雲公子手裡,自己能有什麼方法才能奪回?他忽想到亂雲公子第二日下藥未遂之事,想必第一日他雖然拿走了《天命寶典》,但畢競做賊心虛,不敢耽擱太久,並未抄全天命寶典》,所以第二天才故伎重施
小弦望着手裡的《天命寶典》。一咬牙,痛下決心:這本昊空門的道家至典決不能落入亂雲公子手裡,自己能力有限,無法阻止他強奪,只有先毀了《天命寶典》,反正自己早已記得滾瓜爛熟,日後便可默寫出來。亂雲公子縱是手中有《天命寶典》的副本,亦是殘缺不全,除非有本事剖開自己的腦袋,,否則就叫他一輩子也休想看全,抱憾終身!
小弦想到這裡,從燭臺旁拿來火石,又找來一個大火盆,雙手顫抖着打燃了火苗。一時手中的《天命寶典》如重千鈞。這本昊空門中與明將軍流轉神功並列爲兩大絕學的奇書,難道今日就要毀在自己手裡?
小弦閉上眼,在心頭默唸:巧拙大師、苦慧大師、吳空門的諸位前輩,爲了不讓這本書落在壞人手裡,我許驚弦今日迫不得已毀了它,你們一定要原諒我,日後我定會重新默寫出來,再交給吳空門傳人
小弦忽又想起巧拙大師與父親許漠洋都已身死,昊空門中除了明將軍外別無傳人,難道日後要把默寫出的《天命寶典》交給明將軍?那他可大不情願。再轉念一想,愚大師說自己得了巧拙與許漠洋的傳功,亦算是昊空門的傳人,大不了日後自己另收弟子,一時覺得自己身兼昊空門與弈天訣兩大神功傳人的身份,心底又不免有些驕傲,燒燬《天命寶典》之事亦理直氣壯了許多,更不遲疑。
那《天命寶典》是用金線裝訂,小弦細細拆去金線,將一頁頁內文投入燃燒的火盆中。書頁年代己久,早己泛黃,遇火先蜷成一團,然後猛然燒起,化爲灰燼。小弦望着被火苗吞噬的一頁頁紙張,心頭立下重誓:總有一天,要讓亂雲公子付出代價!
不一會,書頁全都燒光,僅餘相連的封面一與封底。也不知是用何材料製成,極有韌性,撕之難碎,只好一併投入火盆
轟的一聲,火苗乍然躥起三尺多高,幾乎燒着了小弦的眉毛。小弦吃了一驚,急忙退開半步。詭異至極的事就在此刻發生了
卻見那火盆中的封面並不變形,而是騰起一股青煙。煙霧中,可隱隱看到封面土赫然出現了幾行字,瞬間消失不見
小弦從不知《天命寶典》中竟還有這樣的古怪,定睛再看,封面上一層似紙似帛的包裝物已燒盡,露出青白色、網狀的底層,似爲什麼金屬所制,高溫難化。他急忙找根燒火棍從火盆中把它挑出。
剛纔那一刻時,急於閃避火苗的小弦匆匆一瞥,根本未能將火中浮現的字句看全,此時在腦中回想,似乎共有四行八句,起初一句好像是什麼千古昊空,然後就只記得最後兩句,依稀是:勳業可成,破碎山河。
小弦疑慮叢生: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看第一句含着昊空門的名字,應該是昊空門先輩留下的話。他曾聽許漠洋說過,在離中原很遠的天竺產有一種草藥,用這種草藥汁液寫字平日不見,一遇火烤便可現形,想必《天命寶典》封面上的字句就是用這種草藥所寫,但寫字之人爲何要用這種隱蔽的方式留言?試想昊空門弟子誰敢將門中至寶放在火上炙烤?而《天命寶典》在昊空門中代代相傳,又不會落人外人之手,這般故弄玄虛的留言豈不是毫無用處?除非,留言的那位前輩並不想讓後人知道他想說的話,卻又不甘心將這些話埋藏在心中
小弦同想起愚大師將《天命寶典》交給自己的情形。他不應該寫樣的話,之前則是巧拙大師的師父、明將軍的師祖苦慧大師保存着這本《天命寶典》,而苦慧大師把《天命寶典》交給愚大師後不久,就因自知道破天機,執意坐化於青陽山中
小弦驀然驚跳而起,他已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留話之人正是苦慧大師,正因爲愚大師並非昊空門人,所以苦慧大師纔會用這樣隱蔽的方式留下了他的最後遺言。而這八句話的短短遺言,定然就是苦慧大師拼死道破、與自己有關的——天命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