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幾乎想笑,因爲很少能看見江鬆的狼狽。
虞嘯卿簡單地摞下一個字:“招!”
其他人很想哭,因爲江鬆低着頭,從他嘴裡開始傳出一個聲音,像咒語又像音樂,你很難去想清也不會願意想清那是什麼意思,那更像媽媽的絮語,一個母親在垂死兒子牀頭的嘮叨。於是瘸子他們安靜的,用和他一樣低垂着頭的姿勢站着。
一時間衆人沒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當已生花長草;想起康丫,埋他的地方現在是日軍腳下,祈望他不要問衆人有良心的沒;想起從來沒關心過的豆餅,希望他現在已經被沖刷到海里,這趟門他出得比誰都要遠。”
唐基在聽,聽得很用心。陳主任在聽,像在聽戲文。虞嘯卿在聽,他和他的愛將們都聽得頗不耐煩。
但是虞師座不愛聽,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來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選擇管它的,反正瘸子將來是馬革裹屍。
虞嘯卿止住江鬆,“打住打住。什麼玩意兒?”
江鬆用東北腔回:“就是幹什麼玩意兒。”
“你在我的軍隊裡搞過這套?”
“沒有。”瘸子替江鬆回答道。
阿譯用有點兒尖尖的嗓子也所:“沒有!”
迷龍堅定地說:“從來沒有。”
他們也不知道有沒有,只知道江鬆對死人一向是有點兒怪怪的。幸好虞嘯卿不關心這個。
虞嘯卿繼續,他是個怎麼繞也不跑開跑題的人,“於是從了軍?”
“是上了學。民國二十四年。我羨慕讀書人。以前我只能東拼西湊借點書看,還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從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員長要新生活,新學校滿地都是,可用來編打倒什麼什麼的口號,這時間比讀書還多。二十五年局勢緊得很,於是從了軍。”
“誰的軍隊?自忠將軍重義,宗仁將軍思全,聿明將軍此戰雖有失利,但崑崙關之捷絕非僥倖,立人將軍有儒將古風,又集機械之長,是我欽佩之極的人物,薛嶽薛將軍堅悍,全殲敵一零六師團,斃藤堂高英少將,湘之血戰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義將軍,五原長我軍心……”虞嘯毅眼裡放着彩放着光,說這些讓這個對什麼都像沒興趣的傢伙如同着了狂一樣,但江鬆一直在搖頭,直到虞嘯卿索性住了嘴。
“說出來師座也不會知道。就是……”江鬆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撓了撓頭,“廣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個守備團。”
虞嘯卿看起來也有點兒失了驚的樣子。“守備團?連簡編師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腦門子,“想起來了。打混耍痞販私鹽販鴉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調去打仗,離日軍還有百多華里就做鳥獸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來入夥,穿黃皮,背響火,草鞋皮鞋都認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發財多……”江鬆唱起他那個曾經的守備團的軍歌。
虞嘯卿跟着哼:“分賞銀,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鍋,左右左,左右左,我們桂軍票子多。”
“onemoretw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們的軍歌。”
瘸子他們瞪着那一對兒,現在很像活寶,儘管虞嘯卿是繃着臉唸白,而江鬆哈哈嚯嚯時也全無笑意。
虞嘯卿點評:“着實該死。”
江鬆贊同地說:“爛得拔不出來,連走的心思都沒有。唯一好處是現在我們不編口號了,我們沒事就打編口號的。後來我想跑,後來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識字的升官快,我進了個軍官特訓班。”
虞嘯卿再次有了興趣,“哪個特訓班?”
江鬆再度赧然起來,“前內政部長何健辦的。就在湖南,就辦了兩期。”
虞嘯卿於是又再度噎着了,“那個打着坐等昇仙的何健?……教些步槍操列,生背拿破崙克勞塞維茨以及中正訓導?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聲。
江鬆“嗯”了一聲,說:“但出來就是中尉了。”
虞嘯卿:“沒有升這麼快的。”
江鬆有些害羞地解釋:“那啥……我從桂軍出來時偷了一馱子貨。”
瘸子他們很多人臉上都已經有笑紋了,但虞嘯卿面沉如水地點了點頭,“這樣就合理了。”
江鬆接着說:“後來換了很多部隊,沒有拿得出手的。有時候幾個月就換個發糧發薪的主。最北到過河南,然後就一路敗軍回來了。敗到禪達前還在一個新編師吃糧,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師座你的部隊,去緬甸。”
虞嘯卿頗有些悻悻,“我好吃嗎?”
“咱們師出兵時有失計議,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隊做的軍需職務,這回去緬甸也是,跟祁團副到緬甸時,大隊已經走了。祁團副在英國人的機場就被流彈炸死了。機場周圍很多兵散着,英國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團副的衣服。”江鬆沒有往下說,他想起什麼,衆人也知道他想起什麼。
往下的事情是衆人共同的遭遇,一個瘋子把川軍團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個薯一個軍的炮灰攏在一起,然後一個晝夜間在怒江西岸斷送殆盡。
虞嘯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剛過去的這場仗跟剛過去的很多仗一樣,讓衆人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嘯卿聽起來有點兒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個人落在緬甸連一天都活不過去,所以你拉上一羣。”
江鬆承認:“是的。”
“你這種人怎麼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嗎?”
“我害死一團人。”
“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嘯卿看起來簡直有點兒惋惜,“我給過你一個機會在南天門上成仁的,爲什麼要跑回來?”
江鬆看了看衆人,“因爲我拉回來的人還沒死絕。”他想了想,又說,“不是,假的,我當時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爲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孽,可不該死,每個人都一樣,我費這麼大勁是爲了活着回來。”
“還有,過過領兵的癮。既然你能用一馱子什麼貨換一個區區的虛銜中尉,想必很有領軍的夢想。”虞嘯毅說。
“是的。”江鬆承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