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基仍堅強的一臉和氣,虞嘯卿臉上可已經見出很不滿意,後邊雨傘陣裡的陳大員乾脆就已經是神憎鬼厭了。虞嘯卿不斷睨着站在隊側的,和衆人一樣連湯帶水的江鬆。
沉悶得很。也沒法看清要補充給衆人的東西。空地上的裝備被油布遮着,要補充給他們的兵員被雨傘陣擋着。
虞嘯卿不高興,很不高興,沒哪個上司,尤其這樣雷厲風行的上司,會高興下屬在看見自己等着時卻轉身他向。
沒人高興。江鬆準時到達,但在沒到時已經把交接式變得像是弔喪。
人也不說話。雨也澆夠了。
唐基請陳主任講話。
陳主任生氣地拒絕了,“我不講。”
唐基便不再堅持了,他分得清客套與拒絕。他看虞嘯卿,虞嘯卿也不過是淋溼的一塊兒鐵板,他便向張立憲示意。
張立憲翻開冊子便念:“茲,交接物資清單……”
虞嘯卿打斷他,“不用唸了。要站,我自會換個地方。”
張立憲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遠還記得說句場面話。
“前川軍團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殺場,看魂魄激揚,今天這個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們這裡傳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們湘人給赴死之士的幾句話,‘呷得苦,霸得蠻,耐得煩’。我是軍人,我再以虞師之名賦你們這樣的期許,‘令行禁止,如嶽臨淵’。”
虞嘯卿搶過話頭兒,“說白了就是,不要太過份。我愛才,爲此仗而愛才。可我也殺恃才自傲的,爲此仗而殺。”
江鬆畢恭畢敬地說:“是。”
虞嘯卿問他:“爬祭旗坡幹什麼?那連預備陣地都不算。”
江鬆看着自己的腳尖。
“你沉默是金,我掛起不問。給他旗。”虞嘯毅說。
何書光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展開,那寒磣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塊兒被燒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畫的一個無頭傢伙,筆鋒古拙得很,倒像多少個世紀前的壁繪。
虞嘯卿說:“旗是白的,因爲本來就是裹屍的壽布。裹戰死之軀。可不是拿來給你們投降。川軍團出蜀,一個老畫師賣了壽棺。捐作軍資,在壽布上畫了這個,攔路交予川兵。這是刑天,沒腦袋的被砍了頭的刑天,沒了頭,還以乳爲目。以臍爲口,對天叫戰不休,揮干鏚不止。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我以爲我該把它給你。可我現在有點兒怕,怕把它給你。”
江鬆只好籲口氣,兼之撓頭。有人會因此激揚,但不會是他和衆人。
但虞嘯卿仍把那旗遞了過來,“不過老虞信人不疑,雖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對得起這塊壽布。”
江鬆便接了過來,瘸子看他是必須說些馬革裹屍一類的話了,江鬆眼睛亂轉地想着詞,就算是他也有些難堪。
陳主任忽然開口。“壯哉。聽着虞師座說這旗的由來,真是叫這山裡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了。”
衆人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嘯卿在內,搞不清他既不講話,這當兒又要講什麼話。
陳主任接着說:“我還記得一典。川軍團團長當時接過此旗,說了句叫山河也要激盪的感言。他說只要還有一個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軍團就與世同存。差不多這個意思吧。”
虞嘯卿嗯了一聲,他還真不是個玩陰的人。對着這樣花招便有些莫明其妙。
陳主任便看着衆人這些泥水地裡站着的,瘸子可以說他是一個拙劣的陰謀家,因爲他滿臉都是陰謀。
“請川娃子出來接旗。”他說。
衆人愣了,江鬆不懷好意,這誰都看得出來,可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纔想起來,現在這二十三個活着的人裡邊並沒有一個四川人。
陳主任便又重複或者說強調了一遍:“請川兵出來接川軍團的旗。”
對陰謀並不敏感的虞嘯卿同樣在發愣,直到唐基在他耳邊耳語。
聽完耳語後,虞嘯卿說:“這有必要嗎?因爲一個團長激動過頭說了句渾話,川軍團還要就此解散不成?”
陳主任反駁道:“怎麼是渾話?這位團長力戰殉國,屍骨無還,這是仁人志士的遺願,怎麼是渾話?”
虞嘯卿堅定地說:“他該死。要知道他一句話被人拿來拆散他的團,活的也能被氣死。”
唐基只好把背在身後的手敲打虞嘯卿。陳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嘯卿,因爲那傢伙看起來隨時動得手,惹衆人他是綽綽尚有餘。
所以他選擇再問他們,“這裡沒有四川人嗎?”
從衆人的沉默中跑出個濃郁的雲南腔來,“有的啦。”
陳主任眼睛都瞪圓了,“誰呀?誰呀?站出來!”
於是喪門星站了出來,很有涵養或者說死樣活氣的樣子,“有四川人啦。”
“這……這算什麼?說雲南話的四川人?……怎麼說?那話怎麼說?貴州驢子學馬叫。”陳主任說。
喪門星辯解:“我沒說我是四川人啦。”
“那誰是?請出來。從你們二十三個裡面請出來。我知道你們沒有一個四川人!”陳主任很有勝算地說。
唐基和虞嘯卿交換了一個眼神。江鬆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瘸子瞧着陳主任的眼神要偷樂。
一個在八仙桌邊養着的人,一個審人都審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濘裡就顯得太笨。
他一定專門調看了我們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這並不能阻止川軍團的重組,他只是對和他不一樣的人滿心憎惡,給這些人添堵是他畢生的事業。
虞嘯卿便衝着喪門星嚷,而一臉表情是幫,“要說清楚。哪個是四川人。我的人不會胡攪蠻纏。”
於是喪門星就開始脫衣服。恭恭敬敬脫到赤裸了上身,與他一直揹着的骨殖包同在。衆人之外的人就很詫然,陳主任的臉子就更難看,他當這是嘲弄和調侃。
偏喪門星就一臉虔誠的神色,他是個從不擅調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軍團的。從緬甸回來掉隊,死在路上了。我揹着他進了這個團,打完仗,我送他回家。”爲了清楚他還要補一句,“我弟弟叫董劍。有名冊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冊。張立憲,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