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事處的一號貴賓房內,尤利民坐在沙發之中抽菸,雙眉微蹙。
青山省駐京辦事處整體來說並不奢華,但佈置了幾間條件很不錯的貴賓房,專門爲省裡的主要領導準備的。一般來說,省裡的大頭頭,不會“一窩蜂”的跑到首都來開會。如果是召開中央全會或者全國人代會政協會,主辦方會統一安排食宿,無須辦事處操心。
有四五間貴賓房,足夠使用了。
和彥華百貨公司五名下崗職工的座談已經結束,尤利民親口承諾,會給他們解決困難。五名下崗職工便歡天喜地的,連聲感謝。省長親口說的,肯定錯不了。
尤利民快刀斬亂麻,沒有在五名下崗職工的問題上耗費太多的時間。
不管彥華百貨公司的改制真實情況到底如何,既然黃大姐等五人告到了國家體改委,直接驚動薛益民副主任,尤利民就必須要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再說這五名職工只是被優化組合下崗,本身並沒有犯錯誤,自然談不到要追究他們的責任。
範鴻宇靜靜地坐在一側的沙發裡,也在抽菸。
貴賓房內,就是他們兩人,辦事處的同志都沒有進來。
首都到洪州的飛機,每天只有一個航班,其中三天還只是以洪州機場爲中轉。實在八九年那會,能夠坐得起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人真的不多,航空公司也得考慮成本問題。
尤利民今天肯定不會回青山了,得再住一個晚上。
“彥華那邊。爲什麼還沒有處理好這些下崗職工的問題?”
抽了幾口煙,尤利民忽然開口問道。
早在韋春暉召見高潔和範衛國之時。尤利民就已經讓範鴻宇轉達過他的指示,要彥華地區妥善處理國企改制中存在的問題,尤其要重視下崗職工的重新安置。這是最關鍵的一條,安置好了下崗職工,大家有班上,有工資拿,自然就不會鬧了。
其後榮啓高安排他的大秘書曹成親自去彥華搞調研,一搞就是十來天。實際上也是在爲彥華爭取時間。不管榮啓高對彥華的國企改制持何種態度,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榮啓高想把此事的範圍控制在青山省內。就算榮啓高不認同彥華的國企改制方式,也不願意高層插手來抓典型。
那樣對他榮啓高也沒有好處。
畢竟彥華的國企改制,已經搞了一年多,榮啓高當初沒有反對,現在因爲高層關注了。突然轉變觀點,省委書記的威嚴不免要大打折扣。榮啓高絕不願意揹負不佳的名聲。
到了榮啓高這樣的身份地位,相當愛惜自己的羽毛。
已經有了比較充足的時間,彥華卻依舊沒有處理好下崗職工的問題,讓黃大姐這幾個人直接跑到國家體改委去告狀,尤利民有點生氣了。
說得好聽一點。彥華地區這是遲鈍,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愚蠢!
不過尤利民也有些奇怪,照理說,無論邱明山範衛國還是高潔。都不是笨人啊,工作能力挺不錯的。更何況還有個範鴻宇就呆在省長的身邊。這樣的事情,怎麼會處理不好呢?
範鴻宇說道:“其他下崗職工基本都安置好了,這五個人是例外。”
“他們爲什麼是例外?”
“因爲他們很早就離開了彥華,差不多有半個月左右了吧。市裡已經給他們重新安排了工作,轉告了他們的家人,但聯繫不上他們。結果今天直接就在國家體改委冒出來了。”
範鴻宇淡然說道,嘴角閃過一抹譏諷之意。
尤利民輕輕“哼”了一聲,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範鴻宇這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這五個人之所以會直接在國家體改委冒出來,肯定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他們並沒有去其他信訪機關申訴。如果他們在其他信訪機關露過面,信訪機關的工作人員一定會通知青山省駐京辦事處。
這是必然的流程。
五個人,離開彥華半個月,連家裡人都聯繫不上,在尤利民赴京開會時,去國家體改委“鬧事”,這一切,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巧合!
“毫無底線,無所不用其極!”
尤利民冷冷說道,眼裡閃爍着憤怒的光芒。
身爲省長,尤利民能走到今天的高位,政治鬥爭於他而言,不說是家常便飯,起碼也是司空見慣。但作爲一位正直的政治家,尤利民認爲,任何政治鬥爭都應該有底線。政治博弈的目的,不應該是無原則的“打倒誰”,出發點應該是爲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或者說維護自己的執政理念。
像這樣純粹爲鬥爭而鬥爭,尤利民非常反感。
範鴻宇輕輕嘆了口氣。
他完全認同尤利民的憤怒。“回來”三年,範鴻宇鬥了三年,“兇名遠揚”。但那是不得不鬥,不鬥,連自己都保不住,談何施展抱負造福一方?
但毫無原則,純粹爲了鬥爭而鬥爭,範鴻宇從未做過。但凡有一段“清靜”的時間,範鴻宇便竭盡全力發展地方經濟,不但發展楓林鎮的經濟,還爲邱明山範衛國出謀劃策,發展全地區的經濟。
成效顯著。
鬥爭,只是手段,不得已而爲之!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和他抱着同樣的想法。
也算是一種無奈吧。
“省長,前天晚上,我見到陸月了。”
稍頃,範鴻宇低聲說道。
“嗯?”
尤利民的眉毛微微一揚。
範鴻宇緩緩說道:“陸月現在依舊回中組部去上班,還是在幹部管理局,副處長。不是原來那個處。”
尤利民沒有打斷他,知道還有下文。
“我和他是在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上碰到的,我那個朋友是某某同志的孫子。”
從範鴻宇嘴裡說出來的這位某某同志,就是楊青山家老爺子,一位和葆老爺子齊名,戰功赫赫的開國元勳。對於自己這些私人關係,範鴻宇也沒打算瞞着尤利民。一方面是因爲尤利民對他的器重,一方面也是做秘書的技巧。
做秘書如果做到連自己的大領導都看不透了,絕對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好事。
試想哪位領導願意在自己身邊埋一顆“威力未知”的定時炸彈?
“陸月不是一個人去的,還有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
尤利民有點詫異。
他很清楚,範鴻宇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無緣無故提到陸月,不過卻也沒有想到範鴻宇還會提到陸月的未婚妻,貌似在彥華的時候,範鴻宇,高潔和陸月之間,是曾經發生過某種感情糾葛。當時知道的人不多,隨着陸月黯然離開彥華,範鴻宇和高潔正式確定戀愛關係,這個感情糾葛也有部分浮出了水面。
“嗯,陸月的未婚妻叫張冰,是張家的嫡孫女。”
範鴻宇沒有解釋是哪個張家,但尤利民已經完全明白了。能夠讓範鴻宇鄭重其事地在他面前提起來的“張家”,獨一無二,不可能是其他姓張的人家。
難怪陸月又能回到中組部上班,官復原職。
範鴻宇對陸月和張冰的“介紹”到此爲止,有關張冰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卻是沒有必要再向尤利民複述一次。
未免太幼稚了!
“據說,薛益民主任和張部長關係很好,好像還有點沾親帶故。”
又是點到爲止。
尤利民輕輕頷首。
京師的世家豪門相互聯姻結親的情況,尤利民焉能不清楚。官場上,由上至下,都是這種習慣,姻親,老鄉,同學,戰友,同事等等,都是編織人脈關係網的大好理由。任何一個當權者,都避不開這種關係網。看不見摸不着,卻實實在在地影響着國家大事。
至此,整件事情的脈絡,已經相當清楚了。
彥華市的國企改制工作,原本就是陸月一手挑頭搞的,這其中當然有範鴻宇給他“出謀劃策”,但站在臺前的,一直都是陸月。對彥華國企改制存在的各種問題,陸月幾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黃大姐這五位下崗職工,最初就是找陸月反映的情況。
“看來,又是你惹的禍!”
慢慢將菸蒂熄滅在菸灰缸裡,尤利民忽然淡淡一笑,調侃了一句。
範鴻宇苦笑一聲,說道:“我知道,這筆賬他肯定要算在我的頭上。對於陸月而言,這已經是意氣之爭了。不把我打倒,他自己心裡面那道坎,永遠都邁不過去。”
尤利民點點頭,淡然說道:“所以,這也是他失敗的原因。”
格局不高,胸懷不廣,眼界不長遠,始終難成大器。
“應該說,這也未嘗不是一個機會。借力打力,陸月還是很在行的。這樣的機會可遇不可求。”
範鴻宇很客觀地分析道,並沒有輕視他的對手。
儘管陸月曾經被他打敗過!
尤利民的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緩緩說道:“黃口孺子,不足爲患!關鍵是老一輩的……”
範鴻宇忽然就笑了,微笑着說道:“省長,要說老同志,彥華的老同志也不少啊。”
“嗯?”
“彥華是全國紅色教育基地,當年的老赤衛隊員,老支前模範,如今健在的還爲數不少。這些老同志,爲革命事業做出過巨大的貢獻,黨和政府,理所當然要更加關心他們的晚年生活。”
範鴻宇微笑說道,眼睛裡閃耀着亮晶晶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