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元月七號,下午。
通往宇陽縣公安局的道路旁邊,一個小雜貨鋪的二樓,範鴻宇在喝茶,神色鎮定自若,夏言則站起又坐下,不時到二樓窗口張望。
二哥特意吩咐他今天一定要從彥華趕回來,卻沒說什麼事。
夏言以爲是國庫券生意的事,一到宇陽,就忙着向二哥彙報。
這生意,熟門熟路,做起來很輕快。宇陽暫時還沒有人收購國庫券,所以幾天時間內,夏言和三個小兄弟便大有收穫,收購了兩萬多將近三萬元的國庫券,正準備去銀行兌現呢。
不料二哥卻只是輕輕點頭,似乎對這事並不如何關注,反倒交給他一條鐵尺,就將他拉到這小雜貨鋪來了。這雜貨鋪的老闆,也姓範,按照範莊的族房排行,還得叫範鴻宇叔叔。
範衛國一房,在範莊算得是老幺,所以範鴻宇年紀雖輕,在範莊輩分很高,甚至有叫他“叔爺”的半大後生子。
本家叔叔要借雜貨鋪二樓暫時一用,老闆自然不會有異議。
“二哥,到底咱們要幹嘛?”
夏言是個火爆霹靂的性子,哪裡耐得住如此寂寞?不斷地向範鴻宇打問。
範鴻宇笑了笑,說道:“揍人!”
“揍誰?”
夏言頓時便精神一振。
對於打架,夏言實在有天生的愛好。
“鄭峰匡!”
到了此刻,範鴻宇也就沒必要瞞着夏言了。
夏言立馬神采飛揚,叫道:“揍他?太好了!”
範鴻宇自然沒有夏言如此興奮。爲了今天這個事,他反覆考慮了很久,最終才做出眼下的決定。
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這個案子,範鴻宇瞭解得遠比一般人要深入得多。當他調任宇陽縣公安局刑偵大隊之後,刻意查閱過此案的案卷。裡面很清楚地記述了慘案的發生經過。
其中就包括兇手鄭峰匡本人的供述。
本來七號那天在宇陽火車站,葆興和佟雨只是“過客”,雙方並無交集。不巧的是,鄭峰匡手下的一個流氓爛仔正在欺負一個小販,被葆興看到了。葆興路見不平一聲吼,禍事就上了身。更不巧的是,葆興的新婚妻子佟雨長得十分漂亮,立時就將鄭峰匡的色心勾了起來。
兩下往裡一湊,便釀出天大的禍事。
此時此刻,“一七慘案”的諸般情形,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歷史迷霧”,再一次清晰地呈現在範鴻宇的腦海裡。
就在今天,這個慘案正在發生!
必須要阻止它!
但是如何阻止,卻很有講究。
根據卷宗記載的案發時間,此刻鄭峰匡等人正在施暴,他和夏言趕過去阻止,雙方的力量對比,實在太懸殊了。
說白了,此時此刻,他範鴻宇再加上夏言,兩個二十來歲的後生子,想要阻止手裡有刀有槍的鄭峰匡和他手下那幫惡棍,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鄭峰匡絕不會聽他的。
想要憑“交情”阻止鄭峰匡繼續行兇,絕無可能。
至於向鄭峰匡言明利害,告訴他那位叫葆興的副連長,真的有一位將軍老子,更是扯淡。鄭峰匡要是肯信,早就信了,也不會活活將葆興打死!
事情明擺着,範鴻宇現在趕去,“胡言亂語”的話,估計就是讓鄭峰匡多了一個施暴的對象而已。
給縣裡領導打電話,給範衛國打電話……
這些處置方式只是在範鴻宇的腦海裡一閃即逝,隨即便被他自己否了。
鄭峰匡在宇陽橫行不法,不是一天兩天,要是這樣能夠阻止他的話,鄭峰匡也橫行不到今天。
範鴻宇擡起手腕看了看錶。
案卷裡面記述得很清楚,就在這個時間段,葆興已經重傷,被押回縣公安局審訊室後,繼續遭到殘暴毆打,不久之後便即傷重不治。
當然,太具體的時間,範鴻宇記不得了。
但有一點,範鴻宇可以肯定:要是救不了葆興和他的妻子佟雨,事情的後續發展,依舊還會是一模一樣的。
宇陽縣的官場地震不可避免。
任其發展,鄭峰匡固然必死無疑,鄭天平也會遭牢獄之災。但對於範鴻宇而言,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好處。
今天的範鴻宇,早已不是隻會衝動辦事的年輕人。多年刑警生涯的歷練,範鴻宇堪稱老謀深算。
富貴險中求!
不冒險,等着大富大貴從天上掉下來,砸自己頭上,那不現實。
所以範鴻宇思慮再三,決定採取最冒險的方式。
贏就大贏,至於輸,倒也不見得會輸得很難看,至不濟是得不到什麼好處,總之這個案件一發生,鄭峰匡已經被死神貼上了標籤。
一念及此,範鴻宇伸手撫摸了一下擱在桌面上的鐵尺,其實就是一條戒尺形狀的短鐵棍,約莫一尺五寸長短。事實上,這是當地一種很古老的傳統短兵器“鐵尺”改裝的。鐵尺原本有三齒,爲了攜帶方便,範鴻宇夏言將鐵尺兩旁的橫架鋸掉,又將鐵尺的中刺鋸短,就成了現在這種光禿禿的模樣。但範鴻宇對此很滿意。這傢伙頗有威力,便於攜帶,能夠抵擋刀劍,輕易不會給對手造成紅傷,正是趁手的好兵器。
不過操着這種傢什和小**對陣,那是綽綽有餘,如今要以之面對鄭峰匡的手槍和其他人的砍刀,卻未免寒磣。
但範鴻宇深信,只要籌劃得當,時機拿捏準確,鐵尺一樣能戰勝手槍。
“二哥,那咱在這等什麼呀?鄭峰匡會到這店裡來?”
興奮了一陣,夏言又有些詫異地問道。
暴揍鄭峰匡,是夏言的“夢想”,至於揍了鄭公子,會有何種後果,夏言從不去考慮。瞻前顧後,不是夏言的性格。那麼怕事,還打什麼架?
“他會路過這裡。”
範鴻宇輕聲答道。
眼下,他的思維特別清晰,曾經查閱過的卷宗內容,清晰無比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只要沒有外力去推動,歷史依舊會沿着固有的軌跡前行。
“那……來了!”
夏言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汽車的聲音,連忙從二樓窗口探出頭去。
只見兩臺老式吉普車從馬路上疾馳而過,帶起一股煙塵,徑直駛進了公安局大院。
“他們開車呢!”
夏言頓時十分沮喪。
這“伏擊”怎麼打?
範鴻宇慢慢站起身來,操起桌面上的鐵尺,向樓下走去。夏言分明在二哥眼裡看到一抹凌厲之極的神采。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渴盼之意。
夏言又興奮起來,屁顛屁顛地跟在範鴻宇身後下樓去。
範鴻宇將鐵尺放在身後,站在馬路旁邊,縣公安局鏽跡斑斑的大鐵門遙遙在望。
大約十來分鐘之後,好幾個年輕男子將一名年輕女郎從公安局的辦公大樓內連拖帶拽的拉了出來,七手八腳往停在公安局大院裡的一臺吉普車裡塞。
“你們想幹什麼?放開我!你們這些流氓……臭流氓……我爸爸是農業部的副部長佟守彬……你們快放開我……”
那年輕女郎使勁掙扎,嘶聲大喊,嗓子已經啞了。
佟雨!
她就是佟雨。
範鴻宇腦海裡立即又浮現出案卷的內容。
被害人佟雨的父親,確實是農業部的副部長佟守彬。
“二哥,那是鄭峰匡啊……”
夏言眼尖,一眼就將那羣人的領頭者認了出來。
“就是他……”
範鴻宇停下自行車,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無比。
“臭婊子,還在冒充中央領導的親戚,看我待會怎麼收拾你!騷貨!”
鄭峰匡揚起手臂,“啪”地甩了佟雨一個耳光,惡狠狠地罵道。
“臭流氓……”
佟雨尖叫起來。
“帶走!”
鄭峰匡一揮手。
幾名嘍囉便七手八腳地將邱雨馨硬塞進了吉普車,鄭峰匡隨即鑽進副駕駛座,吉普車身子一抖,屁股上冒出一股黑煙。
範鴻宇望了夏言一眼,說道:“夏言,我攔車,你做好準備。鄭峰匡一下來,就往死裡打。聽到沒有?不要手軟,往死裡下手!”
“好嘞!”
見到剛纔一幕,夏言早就雙眼噴火,極其乾淨利索答應了一聲。
“棍子!棍子擱背後,不要讓他看見了。”
範鴻宇立即又招呼了一句。
夏言狠則狠耳,卻不是無腦之人,相反,夏言的腦袋瓜子非常聰明。尤其是打架,這幾年簡直就是身經百戰,年紀雖小,經驗豐富無比。不用二哥吩咐,也能知道,今兒這仗不好打。他們只有兩個,對方是四五個,而且也都是身經百戰的老手,搞不好還配了槍。要想打贏,不能來硬的,只能出奇制勝。
所以二哥的話說的明白——目標就是鄭峰匡!
所謂擒賊先擒王是也。
至於搞死鄭峰匡會有什麼後果,夏言懶得去想。
在夏言想來,鄭峰匡這種混賬東西,就該搞死!
夏言只是喜歡打架,爭強好勝而已,本質並不壞,欺男霸女,偷雞摸狗,流氓調戲之類的破事,那是絕對不幹的。
範鴻宇短鐵棍別在後腰的皮帶裡,往路邊一站,遠遠就朝吉普車揚起了手,臉上笑眯眯的,一副完全無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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