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廣衆之下稱呼別人的乳名,看來這個朱國慶和馬蛋子很熟悉。
彭長宜也從嘴角擠出了一絲笑。他偷看了姚斌一眼,姚斌和曹南站在一起,曹南忍不住也笑了,但是姚斌卻笑不出來,他的臉上尷尬極了,彭長宜知道他尷尬的理由,朱國慶從開發區走了那麼長時間,居然對這些人還這麼指揮若定,而他剛剛離開,就顯得有些慌亂,甚至疲於應付,而且應對不及,不尷尬纔怪呢。
還一個人沒笑,這個人就是朱國慶,朱國慶大聲說道:“少廢話!帶着你的人迅速離開,願意留下代表就留下,不願意留下快點離開!”
“不用代表,我一個人全辦了。”那個馬強晃着膀子說道,他就回頭佈置去了。
朱國慶一一地點着名,他的聲音洪亮而威嚴,不容抗拒,隨着院子裡的人逐漸散去,徹底宣告了這次鬧劇的失敗和結束。
最後,院子裡只留下了應該留下的工人代表和企業主,朱國慶來到彭長宜面前,說道:“彭書記,你看這樣行嗎?是先跟他們座談還是咱們先研究一下再說。”
彭長宜說:“馬上座談吧。”說着,帶頭走進了市委辦公的樓層。
戰場回到了市委大樓,這裡是彭長宜熟悉和絕對控制的地方,此時,亢州的市委書記處於一戰極度興奮的狀態,他決定乘勝追擊,擴大戰果,打一場殲滅戰,徹底把他清理整頓開發區污染企業的想法付諸行動。這麼長時間之所以沒有公開推行,只是向外吹風,目的也是活力偵查,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反應,既然有人已經跳了出來,那就不必客氣,索性一戰到底。
生理學上把人這種興奮狀態稱作應激反應。應激是人在出乎意料的緊迫與危險情況下引起的高速而高度緊張的一種情緒狀態,是由感知到的威脅、需求、挑戰或逆境而引起的生理和心理上的興奮與警覺。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應激源,尤其是在環境中有令人厭惡而不能預測和控制的事物時,人的這種應激源容易被喚醒。應激的最直接反應就是迅速建立防禦狀態。
此刻,對手的突然襲擊,激發了彭長宜的強烈的好鬥意識,他有些惱羞成怒,畢竟,開發區的工人遊行,圍堵市委大樓,而且還舉着牌子針對他個人進行謾罵侮辱,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很壞的影響,尤其是在牛關屯事件剛剛平息不久,這種影響應該是很惡劣的,他不知道這些人想幹嘛,但是他知道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無非就是保住在開發區的利益。因爲,開發區的問題,只是他們班子成員年前剛剛研究決定的,還沒有真正開始實施,這個時候給市委施壓,目的顯而易見。
但是,對手爲什麼不在年前遊行,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所以,他必須在錦安市委過問這件事之前或者是自己向錦安市委彙報之前,從根本上解決掉它。
彭長宜讓秘書通知環保局局長馬上到位,十分鐘後,彭長宜走進了會議室,這裡,全部是企業業主,陪同他開會的有現任開發區主任曹南,還有蘇乾。那些工人代表,他明確指出由朱國慶、姚斌和政府秘書長呂華負責組織座談。
會議剛一開始,彭長宜就讓現任的環保局局長邢建忠通報對開發區所有企業的環保監測數據和對萬馬河下游以及對周邊村莊的環境的破壞和對老百姓日常生活造成的影響,邢建忠他囉哩囉嗦了半天,好幾分鐘過去了,他還沒有切到正題。
彭長宜感覺他做這個工作比較費勁,甚至平時都沒有關心過這事,就從筆記本里抽出一份材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讓宋知厚遞給他,讓他照着念一遍。
邢建忠接過這份材料看了一眼後臉就紅了,他哼哼唧唧地說:“那個這是錦安環保局檢測到的數據,那個我下面就給大家念一下吧……”
彭長宜沒有擡頭看他,他唯恐在座的企業主們捕捉到他目光裡的諷刺意味。這於邢建忠和自己來說都不好。
他早就聽說過這個邢建忠是憑藉老婆當上了環保局的局長。邢建忠原來是環保局的副局長,老局長面臨退休,兩任副局長誰都想上位,競爭比較激烈。邢建忠是老環保出身,四十七八了,還在副科上混呢,一直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這次,他感覺說什麼也要抓住這次機會。
平心而論,他是個比較廉潔、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但工作能力和水平卻是很一般的副局長。但他有着比其他人都多的煩惱,到家總是怨聲載道,鬱鬱寡歡,十天半個月不帶碰老婆一下的,即便老婆想要,也是匆匆繳槍。老婆一度認爲他在外面有人了,到家對她纔沒有興趣,通過一段跟蹤觀察後,沒有發現這種跡象,但男人就是提不起性趣。
但是老局長面臨着退休,他突然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到家後興奮不已,到家後反覆折騰老婆,還讓老婆去借錢,他要送禮。這樣,他們傾其所有,據說湊齊了八萬塊錢,送出去後,沒有任何響動,而另一副位局長活動卻很頻繁,又是去市裡開會又是在電視上講話,他心裡就沒了底,那幾天連折騰老婆的興頭也沒有了,整天陰沉着臉,到家一句話都不說,後來,突然宣佈他接替老局長,成爲環保局的一把手,據說,他興奮的有些異常,當天晚上連續要了老婆好幾次。第二天準備在他農村的老家大擺酒席,慶祝他當一把手,後來崔慈聽說後給他打電話干預此事,他才作罷。據說他興奮的心情持續了好長時間,一連兩個多月,都沒讓老婆閒着,買了好多黃 色錄像帶,天天變換着姿勢在老婆身上嘗試……他倒是春風得意、紅光滿面,但他老婆卻受不了了,最後,他老婆找到韓冰,說他男人不會當局長,只知道牀上那點事兒,還是讓他變回副局長吧……
這件事在亢州政壇上久傳不衰,成爲一個政治笑話。但不知是真是假,有人說是真的,也有人說是他的對手杜撰的,擺酒席被崔慈干預倒是真的。彭長宜聽說後,感覺不大可能,首先兩口子的事,當事人不說,別人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不過,據傳拿破崙在一次重大戰役之前突然陽痿,他再怎麼努力,也不能當一個強硬的男人,等到戰役告捷之後,沒有任何治療,拿破崙又重振雄風。
現如今官場上的得與失的確能左右一些男人的性,仕途暢順,“性”致勃勃;升遷受阻,“性”致全無。不單是官場,性的晴雨表,還廣泛適用於商場、職場上廝殺的男人:意氣風發時臍下三寸跟着趾高氣揚;一旦遭遇失敗,那裡也會蔫頭耷腦……
彭長宜很奇怪在這個時候居然想到了環保局局長的那些窘事,儘管他依然在低頭傾聽,並不時往本上記着什麼,但聽着聽着,思想就開了小差,目光盯住了某一個點,表情冷漠,似乎是在聽,又似乎在思考問題。這種表情對於他來說,是比較罕見的,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有精力不集中的時候,尤其是在開會,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領導看的時候。
但現在,他的表情是最真實的,也是一種最原始的狀態。無疑,今天的事情對他來說的確是刺激太大了,就像是雷電撕裂了黑夜,露出了夜的猙獰面目,又像是冰層下面涌動的暗流突然遭遇破冰一樣……
他毫不懷疑這份錦安市環保局對開發區所有污染企業進行調查和監測的數據結果,這是他讓讓曹南私下做的工作,並沒有公開進行。
當然,在場的所有企業主,沒有人對這份數據表示懷疑,因爲最清楚不過的是他們自己。這個時候,市委書記的意志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他的意志是不可動搖的,也是不可撼動的。
環保局局長邢建忠唸完這份專業極強的報告後,擦了一把汗,造紙廠廠長高志馬上說道:“這份數據哪兒做的,準嗎?”
“如果你懷疑這份數據的準確性,你可以另請專業人士來做,費用有政府承擔。”彭長宜不客氣地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囁嚅着說不出來了。
“你什麼意思?”彭長宜緊逼道。
“我們的污水是經過處理後才排放的,這個邢局長知道,現在開發區主要污染物不是水,而是空氣。”他的意思很明顯,直指鍍鋅廠和其它廠。
鍍鋅廠廠長李強說道:“你得了吧,別瞎咬了,你們那水也是經過處理的?我都不……不屑說你們!”
高志正要反脣相譏,彭長宜果斷制止住了他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說道:“我不想聽你們這些無用的辯論,水污染和空氣污染有什麼區別?這些數據後面都是有照片爲證的,想必你們也不想爲自己的企業行爲做無用的辯白吧。我告訴你們。”
他將手裡的鉛筆往桌上一扔,激動地站了起來,目光冷峻,表情嚴肅,說道:“你們必須拿出整改方案,如果不能按整改計劃達標,那麼,市委市政府將堅決支持開發區的方案,關停轉遷,對治理不合格的企業,將斷水斷電,我給你們三天的時間,記住,三天時間不短了,三天後,你們拿出整改方案,整改全面開始!”
“三天,開玩笑呢?”那個叫馬蛋子的說道。
彭長宜坐下了,他盯着他說道: “什麼叫開玩笑?我告訴你們,一天我都不想讓你們拖延下去,三天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錦安東區的開發區,關閉污染企業只用了一天的時間,我給你們三天短嗎?!”
這些人,被彭長宜的強硬態度鎮住了,他們面面相覷,但是沒有話可說,因爲,他們實在是做得太過分了,完全低估了市委書記的強硬能力,至此,他們感到,他們今天的行爲,加速了事情向相反的方向發展,他們等於給自己的企業提前敲響了喪鐘。
這時,朱國慶和常務副市長姚斌進來了,彭長宜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跟這些人說道:“這項工作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三天後,全部停產整頓,什麼時候達標,什麼時候恢復生產。至於如何安置下崗工人,朱市長、姚市長還是曹主任你們商量吧,有一個原則必須遵守,不許拖欠工人工資,把工會和勞動局的領導叫過來,一塊研究,制定出一個方案來。”
彭長宜說完,合上本,起身就出去了。把朱國慶等一干人涼在了會議室。
他回到辦公室,呂華就進來了,彭長宜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而是給錦安市環保局打了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後,他跟呂華說道:“你們談判的怎麼樣?”
呂華說:“很順利,超出我們的預想,因爲他們纔是工人的真正代表。”
彭長宜點點頭,他看着呂華,這個昔日市委書記樊文良的秘書,他明白他這話的真正用意,就點點頭,說道:“他們回去了?”
“回去了。”
呂華見彭長宜臉色很不好看,就勸慰道:“別急,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這幾家企業不是說停就能停的,每個企業都還在生產着,而且他們也都是有訂單的,簽了合同,斷然停產,可能會遭到更大的反彈,那樣,下一次就有可能還會有更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慢慢來,只要下定決心這樣做,就不要着急,一點點地拱卒,總是能達到目的的。”
彭長宜聽了呂華這話心裡舒服多了,一個時期以來,呂華很少跟自己交流,即便是他回來後,把他從南城區調到市政府,表面上,呂華跟自己若即若離,並不像別人表現的那麼迫切,也許,呂華顧忌的更多些,但是彭長宜對呂華的未來是有期待的,他十分看好呂華,並不僅因爲他是樊文良線上的人。
聽了呂華的話,彭長宜點點頭,真心說了一句:“今天這事我的確沒有想到。”
呂華說:“當初牛關屯事件,韓冰也沒有想到,但卻發生了。所以,凡事不要急躁,緩衝一下,有好處。”
彭長宜心想,是不是今天自己的表現有些過激,要知道呂華當初跟在樊文良身邊也有三年多的時間的。這個人,跟樊文良一樣那麼穩重,不動聲色。無論是鐘鳴義還是韓冰,他都耐得住寂寞,彭長宜當初負責清理整頓基金會時,南城基金會是問題最小的,這與呂華以身作則,不干涉基金會的工作不無關係。
呂華的年紀比自己大,因爲跟過樊文良,所以,這幾年一直不得重用,始終在南城黨委書記的位置熬着,而且從未動過地方。工作幹得不前不後,處處謹慎小心,鐘鳴義和韓冰也從未挑出過他什麼毛病,而且幾乎沒有自己的交際圈子,爲人很低調,但是彭長宜知道,這是一把沒有開刃的青銅劍,必將堪稱大用。
彭長宜不想隱晦自己,他深深出了一口氣,說道:“今天這事,我的確氣得夠嗆。”
“我看出來了。”呂華溫微笑着說道。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彭長宜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坐到沙發上。
呂華看着他,點點頭,說:“別生氣,正常。”
“正常?”彭長宜反問道。
呂華剛要說話,張棟樑敲門進來了。
這位只比彭長宜晚一個月調到亢州來的政法委書記,對於亢州政壇的動向,始終都不露聲色,一幅好好是是的態度。但是今天,他看到了這裡涌動着的暗流,他覺得有必要向市委書記表明自己的立場。所以聽見彭長宜回屋後,他稍作準備就進來了。
呂華看見張棟樑來了,跟張棟樑打了招呼後,站起身就走了出去。
張棟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道:“我剛纔批評了馬文博,批評他不該在關鍵時刻關機,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這個公安局局長卻不在現場!”
彭長宜看了他一眼,說道:“他幹什麼去了?”因爲彭長宜知道,當時聯繫不上的不只是馬文博,還有朱國慶。
張棟樑說:“他支支吾吾也沒說清,就說手機沒電了。後來局裡給他司機打電話,他司機還沒有跟着他。”
彭長宜沒動聲色,有些謎當時解不開,就不要解,興許哪一天一不留神,事情就會大白。
朱國慶進來了,他一如既往地不敲門,推門就進。
“彭書記,我讓他們回去了,明天就讓他們拿出整改方案,不用三天,對付這幫東西不能客氣。別看他們人頭子不濟,都是難剃的腦袋。以前韓書記也想整治開發區的污染企業,也是錦安環保局多次下最後通牒,老百姓經常爲這個問題,沒少給上邊寫信,韓冰也怕影響穩定,所以一直沒有動刀子,我看,既然鬧到這份上了,就一定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眼下,還是先商量商量怎麼跟錦安彙報吧?”
彭長宜看着他,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相反看到的還是他的真誠,他甚至有些懷疑開始是不是把亢州市長想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