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民再次點燃一支香菸,卻沒有抽幾口,陷入了沉思之中。
範鴻宇靜靜地坐在一側,既不抽菸也不喝水,甚至渾身上下都沒有顫動一下,似乎瞬間變成了泥塑木雕,房子裡面就好像只剩下尤利民一個人。
飛揚跳脫,彷彿精力永遠無窮無盡的範鴻宇,竟然能忽然之間靜如止水。
每個人的性格,到底有多少不同的層面?
“小范,給薛益民主任打個電話。”
香菸堪堪燃到盡頭,尤利民忽然開口說道。
“是。”
範鴻宇低聲答應,拿起了沙發旁小茶几上的電話,也沒有翻看隨身攜帶的小電話本,直接就開始撥打。年輕就是好,記憶力超羣。
電話一撥就通,範鴻宇隨即將話筒遞給了尤利民。
“你好!”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男聲,隱帶威嚴之意。
“薛主任嗎?你好,我是青山的尤利民!”
“尤省長?你好你好!”
下一刻,薛益民的聲音立時就變得十分熱情,在電話那邊打着哈哈。
“薛主任,抱歉啊,我們工作沒做到位,打擾薛主任了,真是抱歉得很啊……”
“哪裡哪裡,尤省長可別這麼說,大家都是爲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嘛,瞭解全國各地國企改制的情況,也是我們體改委的工作職責之一。基層來的同志,向我們反映情況,我們一直都是很歡迎的。”
薛益民笑着說道,語氣中聽不出絲毫的不悅。
寒暄了幾句,尤利民說道:“薛主任,現在有時間嗎?如果方便的話,我想過去拜訪薛主任。”
發生了這樣的事,尤利民湊巧又在首都,自然要親自登門去拜訪一下薛益民,這也是禮節所必須。
“好啊,歡迎歡迎。我也有些問題正想要和尤省長好好探討一下。”
薛益民一口答應。事實上,就彥華的國企改制問題,薛益民親自給青山省的常務副省長韋春暉打過電話,卻自始至終不曾和尤利民通過氣,本就有點不大妥當。自然,薛益民絕對不是忘記了,而是有意爲之。內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掛斷薛益民的電話,尤利民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着裝,對範鴻宇說道:“你就不用過去了,留在辦事處吧,再詳細瞭解一下情況。另外,訂幾張明天的火車票,我們和黃大姐他們一起回洪州去。”
“好的,省長。”
範鴻宇點頭應諾,陪着尤利民一起出門。
一直在樓層值班室守候的辦事處主任立即迎了上來,尤利民讓他和自己一起去國家體改委。
主任點頭不迭,緊緊跟在了省長身後,卻很驚奇地發現,範處長並未跟上。不過當此之時,主任自然什麼都不會問的。黃大姐他們幾個鬧了這麼一出,硬生生將尤利民從機場給請了回來,尤省長心裡不定怎麼生氣呢,還是小心爲妙,千萬不要觸黴頭。
目送尤利民坐上豐田車離開辦事處,範鴻宇轉身去了辦事處副主任老王的辦公室。
老王其實也是坐立不安。
儘管黃大姐他們去體改委“鬧事”和辦事處沒有直接的關聯,但駐京辦本身就擔負着“密切關注上訪人員”的重大職責。彥華百貨公司的五個下崗職工“大鬧”體改委,辦事處事先毫不知情,未曾採取必要的“防範措施”,導致省長十分被動,也堪稱有虧職守。
這世界上有兩種人發火的時候,是不講道理的。
一種是老婆,另一種則是領導。
比較而言,領導比老婆更厲害,更不講道理,更無可與抗。
“範處長!”
見範鴻宇進門,王主任一躍而起,緊着上前,神情忐忑,不知範處長有何指示,莫不是尤省長要召見他們吧?估計得挨訓!
範鴻宇笑着問道:“王主任,咱們辦事處有沒有面包車?”
“有啊有啊,有小麪包車,七人座的。”
“那好,請王主任準備一臺麪包車,配個熟路的司機,我待會想出去走走。”
“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去準備。”
王主任也不敢動問,範處長要去哪裡走走,爲什麼不派小轎車而要派麪包車?總之眼下這個時候,多做少說,服從指揮是最佳策略。
言多必失!
範鴻宇隨即離開王主任的辦公室,去了黃大姐他們所居的客房。
辦事處總共只有幾個貴賓套房,一般幹部來京辦事,都住的是普通客房。黃大姐他們五個人,三男二女,住了兩間房。不過現在大夥都聚集在黃大姐那裡聊天說話。
剛剛和省長當面座談過,人人都比較興奮,一時半會,哪裡能安下心來休息了?五個人聚在一起,房門虛掩着,嘰嘰喳喳的,煞是熱鬧。
範鴻宇推門走了進去,笑哈哈地說道:“喲,這麼熱鬧呢?”
說的是正宗彥華方言。
“範處長?你好你好,快快快,過來坐過來坐!”
幾個人一見範鴻宇,都忙不迭地站起身來,笑着給他打招呼。
範鴻宇依言過去,在他們讓出來一張椅子裡坐了,那名較爲年輕一點的女下崗職工就忙着給他倒茶水。辦事處的普通客房裝修一般,各種設施還是配置齊全的,也有開水供應。
“黃大姐,幾位老鄉,剛纔尤省長已經吩咐了,讓我訂幾張明天回洪州的臥鋪票,尤省長和大家一起回洪州去。”
範鴻宇一坐下,便宣佈了這個大好消息。
“啊?火車臥鋪?尤省長和我們一起回去?太好了太好了,範處長,謝謝啊,謝謝……”
果然不出所料,幾個人一聽立時便歡天喜地的,一迭聲地道謝。
離開彥華都半個月了,都還沒跟家裡聯繫過,這心裡頭啊,早就跟貓爪子撓着似的,只想早日回家,當真是歸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再在首都城裡待下去。而且還是和省長一起坐臥鋪回洪州,這下子,回去之後有得吹了。
自然一個個喜笑顏開。
“怎麼樣,大家累不累?”
趁着這高興勁,範鴻宇馬上又問道。
“不累不累,範處長,你是不是有什麼活要我們幹?只管開口,我們都是勞動慣了的。”
黃大姐儼然是這一羣人的“領袖”,笑着說道。這話倒是不假,黃大姐雖說此前是百貨公司的副經理,卻也是紮紮實實的勞動模範,文化程度是低了點,乾貨從來不含糊。
範鴻宇哈哈一笑,說道:“黃大姐,誤會了,我哪敢指使你們幹活啊?再說辦事處有的是工作人員,工作他們會做好的……我是想請幾位老鄉去這首都城裡好好逛逛,廣場啊,故宮啊,百貨街啊,都去瞧瞧,也不白來這一趟是吧?明天就要回去了,也該給家裡的孩子們帶點首都的特產。既然大家不累,那咱們就去逛逛吧,怎麼樣?”
“好啊好啊,去逛逛去逛逛,來了這麼久,還真沒好好逛逛首都的大街呢,回去怎麼好跟大夥說起?”
不待其他人開口,黃大姐立即舉雙手贊成,雀躍不已。
其他四個人也是滿口答應。
雖然說下崗了一年,經濟緊張,手裡頭相當拮据,但買不起太貴的東西,這糖果之類小零小碎的,總還能買得起一點,權當是留個紀念,不虛此行。
當下大夥高高興興的簇擁着範鴻宇出了門。王主任早就按照範處長的“指示”準備好了一臺七座小麪包在門口候着。
“範處長,那個,咱們的行李還留在以前那招待所呢,要不,辛苦司機同志,先去招待所把我們的行李拿過來吧?”
上了車,黃大姐像是突然想起了要緊事情,忙即對範鴻宇說道。
範鴻宇笑道:“不用,黃大姐。時間也不早了,再這樣來回繞個圈子,這街可就逛不成了。你把那招待所的地址告訴辦事處的同志,他們會幫你們把行李取回來的。”
“這樣啊,那好那好,就是……會不會太麻煩辦事處的領導啊?”
一直站在車旁的老王主任連忙說道:“不會不會,有什麼麻煩的,你們告訴我地址,我馬上派人去取行李。”
黃大姐便將招待所的地址告訴了王主任,就在國家體改委附近。
幕後之人倒是將一切都安排得相當便捷。
麪包車拉着大夥,駛出了辦事處的院子,直奔那座著名的廣場。其實黃大姐他們到首都也有好幾天了,廣場來看過的,不過那時候大夥都是滿懷心事,廣場再壯觀,也提不起參觀的興致。如今省長親口承諾,問題解決,各人心中巨石落地,再遊廣場,心態就是天壤之別。
廣場,故宮,購物街等地一路逛下來,黃大姐等人都是興沖沖的,情緒高漲。黃大姐和工會幹部買了些東西,另外三名下崗職工囊中羞澀,買的很少。範鴻宇便掏出錢來,借給他們。
“哎呀,範處長,尤省長和你對我們真是太好了……我們也知道,這麼鬧不好,對不起省裡和地區市裡的領導,這不沒辦法嘛,還要請你多多原諒啊……”
黃大姐大爲感動,壓低了聲音,絮絮叨叨地朝範鴻宇說道,滿臉歉然。
“不要緊不要緊,有問題就應該解決嘛,也爲今後的國企改制工作摸索更多的經驗,只要不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就行了。”
範鴻宇笑哈哈地說道,輕輕點了一句。
“對對對,不能被人利用……”
幾個人便齊聲附和。
範鴻宇笑着點頭,滿臉陽光燦爛,看不到半點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