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鴻宇笑了笑,問道:“蔣科長,下個月工資,需要多少?”
財務科蔣科長立即答道:“一百二十七萬……這是裸體工資,如果……如果連獎金和津貼都算進去的話,要兩百萬左右……”
說着,蔣科長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有點離譜。這兩三年,農場每次開會討論工資的事,從來都說的是“裸體工資”,其他福利,提都沒人提。
提了也白搭,裸體工資都沒辦法保證,講那些沒用的做什麼?
鬧心!
範鴻宇今天剛到,自己就開口說獎金和津貼,是有點過分了。
“好,我知道了。工資的事,我來想辦法。從現在開始,以後每個月的工資發放,你直接來找我。”
範鴻宇平靜地說道,似乎在談論一兩百塊錢的事情,毫不在意。
“啊?”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面面相覷,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範書記,您說真的?”
蔣科長愣怔了一下,驚喜地叫喊起來,不知不覺間就用上了敬語。蔣科長大約四十二三歲的樣子,驚喜之情,卻如同孩子一般。實在這幾年,他真的快要被這錢逼瘋了。其他單位的財務科長,從來都是肥缺,不知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想要坐上這個寶座。唯獨朝陽農場的財務科長,是個苦差事。黃子軒自己,清廉如水,下邊的幹部誰敢搞小動作?再說,朝陽農場缺錢缺得厲害,任何一筆上千元的款子,都是大數目,必須經過黃子軒親筆簽字才能支付。就算有那個膽子搞小動作,這乾巴巴的骨頭上,也咬不出油來。
範鴻宇微微一笑,說道:“蔣科長,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說得是!
範書記還不想上任不到一個月就被全體農場職工集體“驅逐出境”吧?
“不過……”
大夥剛剛露出一絲寬心的笑容,神經立馬又繃緊了,齊刷刷地望着範鴻宇。
官場上的人,最怕的就是領導說“不過”啊!
範鴻宇的臉色嚴肅起來,認真地說道:“暫時還只能是裸體工資,一年之內。獎金和津貼暫時無法兌現,要先欠着大家的。這一點,希望在座的同志們和大家解釋清楚。”
大夥再一次面面相覷。
這也叫“條件”?
這兩三年來。誰見過獎金和津貼?一開始還有人鬧,漸漸的連“裸體工資”都不能按時發放了,大家終於知道了場裡的窘境,不得不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現在聽範書記的意思,暫時只能給大家解決“裸體工資”。還很抱歉似的。
“這沒問題沒問題,同志們都能理解的……哎呀,範書記,謝謝您,謝謝,可算解決一個大難題了……”
蔣科長回過神來。一迭聲地說道,滿心歡喜。
黃子軒冷不防問道:“範書記,你剛纔這話。我可不可以理解爲,一年之後,獎金和津貼都能兌現?”
範鴻宇詫異地說道:“這個當然了,總不能老是給大夥發‘裸體工資’,獎金和津貼。既然是大家應該得的,那就一定要發。總欠着可不是個辦法。”
又一次大眼瞪小眼!
這話真牛叉啊!
好像範書記家裡就開着印鈔廠。那花花綠綠的票子,自己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黃子軒咧嘴一笑,笑容很勉強,問道:“範書記,這麼有把握?”
數十道目光又齊刷刷地盯在了範鴻宇的臉上,看他怎麼回答。
範鴻宇笑了笑,說道:“黃場長,有沒有把握,咱們可以押後再討論。現在我還有些疑問,需要大家給我做個解釋。咱們農場,爲什麼會欠這麼多債?八千人勞動,連自己都養不活?這是什麼原因?”
黃子軒馬上說道:“範書記,這個你就算不問,我也會解釋的。爲了這個事,在座的同志們不知道研究過多少次。歸納起來,主要原因有三點。第一,這三年物價持續上漲,但農產品的價格,卻停滯不前。略微有點上漲,也遠遠趕不上其他產品的漲幅,尤其是趕不上工業產品的漲幅。化肥,農藥,種子,都漲得很厲害。我們八個大隊,有六個大隊是從事農業生產,年年虧損。地種得越多,虧得就越多。範書記,你也知道,像朝陽農場這種情況,是非常少見的。一百平方公里的農場,八千職工,這個密度太大了……”
這個倒是實在話。
國營農場,在我國不少見。東北,西北都有很大的國營農場,職工比朝陽農場更多的農場,數量不少。但他們的佔地面積遠遠比朝陽農場廣闊,人均耕地面積,至少是朝陽農場的三倍以上。而且國家有一定的投入,機械化生產程度比較高,人均產出也要高得多。
朝陽農場屬於特例,以前財政包乾,省裡市裡將一些不好安置的人員,紛紛塞進農場,導致農場人口以極其恐怖的速度增長。前幾年開始實行改革,省市財政逐漸改變了包乾的模式,農場開始自負盈虧。人多地少,機械化程度不高的劣勢,立即便凸顯出來。加上從前年開始,全國物價漲幅增快,農產品的價格卻增長緩慢,工農業剪刀差進一步加劇,更是使農場的處境雪上加霜,幾年下來,負債累累。
“第二個,朝陽農場以前國家的投入比較少。農業生產,基本停留在比較原始的階段,不要說完全的機械化生產,就算是半機械化生產,我們都還差得遠。農用機械,嚴重短缺不說,現有的機械,技術上也非常落後,差不多有一半的機械已經報廢了,無法正常使用。本質上,我們農場六個大隊的幹部職工,和普通農民沒有任何差別。廣大農村,早已包產到戶,我們還是大鍋飯,集體生產。效率很低。關於這一點,我們也曾經嘗試要搞承包,但試點搞不下去。我們畢竟不是真正的農民……”
黃子軒說着,臉上露出又是煩惱又是迷惘的神情。
國營農場的幹部職工,那是正經的“公家人”,按照農村的方式搞“包產到戶”,明顯不對頭。包產到戶了,收入怎麼算?產出全部歸農場所有,還是按照一定比例分開,一部分上繳,一部分歸自己所有?如果全部上繳農場,承包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承包職工自己留下一部分,那他的工資獎金要不要繼續發?假如不發工資了,他們到底算工人還是算農民?而且農場的土地和農村的土地,在使用權上,區別也很明顯。農場的土地,是百分之百的國家所有,國家經營,上面沒有明確的政策,黃子軒膽子再大,也不敢真的將土地給大夥都分了。
範鴻宇微微頷首,示意黃子軒繼續。
黃子軒說道:“第三,就是漁業的問題。漁業本來還行,四大隊和七大隊,以前不說每年有盈餘,起碼能夠保住自己的本分,不要場裡倒貼。這兩年也不行了。省裡市裡放開了漁業政策,整個湖區的捕撈隊,一下子就增加了好幾倍。新增的這些私人捕撈隊,裝備遠比我們的捕撈隊先進。以前我們的小漁船出去,還能打回不少的魚,這兩年的收穫越來越少。大魚羣都被那些裝備先進的捕撈隊給撈走了,咱們技術跟不上,只能撈點殘羹剩飯。魚小,又雜,就賣不出好價格。捕撈旺季,多打了點魚,結果價格立馬就掉下來。那些魚販子,一個個精明得很。鮮魚不經收,價格再低,也只能賣給他們。總比擱在手裡爛掉要強……總之就是不好弄,處處受制於人。”
與會幹部們就跟着一起搖頭。
這也是事實。
就範鴻宇所知,再過十幾年,青山湖經濟魚類資源衰竭的問題,將會變得越來越嚴重。一些捕撈隊急功近利,過度捕撈,滅絕性捕撈,遠遠超過了魚羣自然生長的速度,主要經濟魚類資源,越來越稀缺。
現在已經開始顯露出端倪,但要讓政府重視這個問題,時間還早着。
範鴻宇當然會在合適的時候,向省裡市裡反映,不過範鴻宇心裡有數,只要青山湖經濟魚類資源衰竭的問題沒有嚴重到觸目驚心的程度,一般是不會引起太大重視的。
在大夥眼裡,那麼大的青山湖,怎麼可能沒魚呢?
簡直就是危言聳聽!
“範書記,我們現在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我們沒錢投入,農業和漁業的產量,就上不去。產量上不去,就更加沒錢。債越欠越多,到現在,不要說本金,我們連利息都還不起,連工資都必須靠借貸。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黃子軒神情變得十分鬱悶。
顯見得這些問題,煩了他不止一天兩天了,想不出好辦法,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輾轉反側,直至天明,依舊是苦無善策。
“黃場長,我知道你說的是事實,但不管情況多麼艱難,都必須要改變。坐以待斃是不行的。”
“請範書記指示,我們應該怎麼改變?”
黃子軒就笑了,帶着很明顯的譏諷之意。
倒要看看,你範書記有什麼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