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局的見面會不歡而散,SBS電視臺的PD們對本社莫名其妙找個外國人來指導他們的工作,覺得很受侮辱,反應非常激烈,直接表示各種不服,而其他局情況也差不多,哪怕沒再出現宋有賢這種表現非常明顯的,望向千原凜人的目光中也是一片質疑和不屑——我們是成績不太好,但我們有我們的尊嚴,用不着你來多事。
金秀美一路默默觀察着,思考自己要是千原凜人,面對這種情況該如何應對。
拂袖而去或許是個好方法,這樣本社就算爲了面子也會出面施壓,TV本部就會被迫修理製作中心的PD們,至少能讓他們表面開始配合。
當然,要是能雄軀一震,王霸之氣四射,輕描淡寫間就用言語壓服這些PD就更好了。
但令她失望的是,千原凜人什麼也沒做,一路眼神平淡到冷漠,就像是在看一場鬧劇,遇到態度相對較好的局,他還會說幾句場面話,遇到態度差的局,乾脆就一言不發,只是和自己帶的工作人員交流。
等大概把SBS製作中心各局轉了一遍,他又很乾脆帶着午飯鑽進了辦公室,開始看收視率報表和製作中心的各方面資料。
樸賢明有些尷尬,很快離開了,倒是金秀美一直陪着,但心裡已經對千原凜人的期待值下調了一多半——這人得不到製作中心骨幹們的支持,看樣子指望他打開收視局面應該是不太可能了,理事會這次可真是下了一步臭棋。
好在關東聯合本身的節目還是有許多精品的,拿高爾夫節目交換也不吃虧。
她覺得千原凜人現在也就只能看看資料,寫寫書面報告,提些對製作中心的整改建議,然後在這裡混些日子就打道回府——外國人嘛,客場作戰,人生地不熟的難以施展,打不開局面也能理解,不能全怪他。
不過她在那裡喝着大麥茶,突然發現千原凜人看着報告竟然嘴角露出了微笑,不由奇怪問道:“千原老師,是有什麼心得嗎?”
千原凜人是看到SBS一年來的收視彙總中,收視率最高的節目只有16.21%的分時平均,整體更是平均只有9.03%,這才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這可是電視節目的黃金時期,平均只有9的收視率真是夠雞兒丟人的,雖然是新電視臺情有可原,但也不知道那些PD們對着這種成績,哪來的底氣覺得自己牛叉沖天,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助,果然不愧是棒子——棒子一方面是代指棒槌,也就是人蔘,高麗盛產這個;另一方面,棒子一詞也有愚蠢無知、不知天高地厚的含意,用在韓國人身上真的很形象,以前也不知道是哪個妙人想出來的。
他是忍不住會心一笑,但對着金秀美這個韓國人可沒法直說。真說了,往小了說容易捱揍,往大了說容易影響兩家合作關係,很不合適。
他只能含笑搖了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金秀美總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古怪,但也不方便繼續追問,猶豫了一下笑道:“您應該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吧,我還以爲您會心情不好。”
千原凜人奇怪道:“心情不好?我爲什麼會心情不好?”
“剛剛宋PD他們……”
千原凜人恍然道:“那個啊,沒什麼可生氣的。”頓了頓,他看着金秀美臉上的疑惑的神情又笑着解釋道,“生氣也沒有用,我們這一行說一千道一萬,最終還是要靠成績來說話的。只要出了成績,他們不服也得服,出不了成績,他們口服了心也不服,所以……真沒什麼必要。”
剛纔他是可以借勢壓人,比如當場發發脾氣,指責SBS製作中心不配合兩家電視臺的戰略大局,但那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而且也很容易讓SBS高層小瞧了他,動搖對雙方合作的信心——連一幫青頭PD都擺不平嗎?那這人到底能不能行?我們是不是請錯人了?
不好借勢壓人的,而且也不需要借勢壓人,只要出成績就夠了。
收視率是電視臺的命根子,沒什麼比拿到高收視率可以更好更快地解決問題了。只要做出一檔王牌節目,宋有賢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貨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到時不用說任何話,只要他再敢表示一點不服,臺長就能光速趕來親自打死他。
這不比發脾氣借勢壓人要強百倍?
千原凜人說得很是輕描淡寫,對出成績自信十足,畢竟手裡有劇心裡不慌,這倒讓金秀美愣了——這就是強者的自信吧?
藝高才能膽大,纔不傲氣到不屑於爭辯,這男人就有點這種意思。
給人感覺……有點了不起。
反正比宋有賢那種人好像了不起。
她一時找不到話說,沉默了,而千原凜人也不管她,接着翻看資料,慢慢確定了。
SBS的節目形式基本照搬的KBS和MBC,或者該說是在模仿。這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剛入行的人基本都有模仿先行者這一步,但KBS和MBC能聯繫到的藝人與SBS不是一個等級的,兩相一對比,就顯得SBS格外拙劣了。
這問題歸根結底,還是在於SBS的製作中心過於青澀,得不到知名藝人的支持——藝人也要發展的,除了低級雜毛和新人或許會到SBS來混點錢,只要有點名氣的看看SBS的收視率和收視反響就夠了,當然優先選KBS和MBC的節目。
然後,SBS的節目收視率自然就更不好了,更不好藝人更不想來,哪怕溢價較高都要反覆權衡,簡直成了惡性循環——就是大價錢把知名藝人拐了來,也是花大錢辦小事,性價比極低。
那要想打開局面,就要打破這種惡性循環,提振SBS的聲勢,讓藝人們對SBS正眼相視,重新擁有信心。
千原凜人在那裡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除了翻頁拿文件外,屁股都沒動一下,思考得很專注,而理順了思路後,又開始研究SBS的硬件,但看着看着奇怪了起來,擡頭猶豫了一下,感覺還是和懂日語的金秀美溝通比較方便,便直接問道:“資料是不是不全,人員列表中怎麼沒有編劇?”
金秀美並不是PD出身,但她在電視臺工作,常識還是知道的,連忙解釋道:“韓國電視臺沒有編劇編制,編劇都是由PD自己僱來的。”
“沒有?”千原凜人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做節目需要自己僱嗎?”
“是的。”金秀美確認了一聲,接着就給千原凜人科普起來。
韓國電視臺並不在製作中心內養“作家”或是編劇,都是臨時僱傭,而這是有歷史原因的。
韓國的電視節目最初是PD總負責制,PD身兼導演、製片和編劇於一身,自己寫劇本、聯絡演員和嘉賓、管理拍攝,甚至還負責後期剪輯。但隨着時代發展,觀衆的口味越來越刁,收視競爭也越來越激烈,這些身兼多職的PD們就有些不堪負重了。
於是,有些腦子靈光的PD們就開始想歪招。
比如,文字工作有些繁雜,能不能找個學生兼職幫我處理一下?
又比如,靈感有些枯竭了,是不是得找個人幫我出出主意?
再比如,臺詞總有些生硬,找個文科學生幫着潤色一下怎麼樣?
激烈的競爭環境導致分工細化,這在哪個行業都不可避免,PD們確實覺得需要有人來專門負責處理文字工作了,但問題是製作預算中沒有編劇的工資額度,這可怎麼辦是好?
那就只好僱女學生或是家庭主婦來打零工了!
韓國也沒搞過婦女解放運動,男尊女卑的氛圍很濃,僱傭女性價格超級便宜還能隨便呼來喝去,順便還能解決一下劇組工作太忙,工作人員不好找老婆的問題,這就顯得更加划算了。
於是八十年代初,韓國電視臺就開始流行僱傭年輕女性來劇組打工,讓這些年輕女性負責在原有劇本的基礎上,填充內容,完善細節。
但電視節目反響好的新創意很難得,大家節目形式差不多時,細節就開始關乎成敗。韓國PD們很快發現女性獨特細膩的視角對節目幫助很大,站在女性角度的一些想法也對電視觀衆來說頗爲新奇,結果這些女性編劇在劇組中地位越來越重要,但再重要也是臨時工,工資微薄福利無法保障不說,有時創意被無良PD剽竊後趕走的事也時常發生。
等到了九十年代初,編劇們實在無法忍受了,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罷工,幾乎讓當時一半以上的電視劇、八成半的綜藝節目停擺,然後才逼迫電視臺和PD們開始妥協,確立了編劇的勞動保障制度。
至於現在韓國電視臺還是沒有編劇,那是合作機制已經形成了,PD們準備做節目就憑自己的人脈去找一名大編劇,而這名大編劇會自帶團隊,也就是帶着她的一串學妹們來劇組打工,打完工就集體走人,再去別的劇組。
最後,就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了。男的PD,女的編劇(作家),而PD大多負責處理一切籌備、放送相關事務,反倒是女性編劇開始掌控主創大權,寫完了劇本還可以對拍攝指手畫腳,相當於另類的編劇負責制。
等金秀美科普完了,千原凜人倒是有點恍然了。難怪SBS會拼命模仿KBS和MBC的節目,原來他們不但弄不到知名藝人,就連優秀的大編劇也弄不到,那自然創新水平不行,只能看人家幹什麼就自己幹什麼。
他真沒想到SBS竟然沒有自己的編劇團隊,而且就連小編劇都沒有,這就有些讓人爲難了。
韓國編劇聽起來是一團一團的,都是一個十年以上資歷的主創編劇,帶着兩三個五年以上資歷的結構編劇,再帶六七個剛入行的細化編劇,衆人一起工作,一起來一起走,讓人想自己組建一個編劇團隊都困難——他肯定要當主創編劇的,但別的主創編劇可不會把團隊讓給他,那是人家吃飯的本錢之一。
關東聯合裡面懂韓語的編劇本就非常少,而且肯定沒有韓國人對韓國社會了解深,只憑他們是處理不了細節問題的,肯定還是要以本地編劇爲主。
但沒有團隊這可怎麼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