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日頭很毒,陽光刺眼地從石板路上反射出來,就連大片大片的綠化植物都印上了灼燙的金色,米黃色的公寓樓更是被提亮了無數個度數,加之暴露在高溫空氣之中,使得在人眼裡的它也漸漸扭曲晃動了起來,彷彿即將被融化坍塌。
燕炘宏站在社區三號樓的一樓大廳口,無神地望着門外正在逐漸“蒸發”的世界,心情複雜,勉強微笑。
他平生最怕的事,沒有之一,就是剛到家門口,卻發現自己忘記了帶鑰匙,尤其,是在他好不容易趕上爸媽都不在家,準備好好化妝自拍享受自由的時候。
他給爸媽打了電話,本想求救,然而被數落了一頓後卻依舊沒有個熨帖的解決辦法。爸媽告訴他,叫他自己找家有空調的小店待到他倆回來。他倆去外地吃喜酒,吃完還有同學聚會,大概晚上纔回來。
“我的天哪,我還得走去小店?你知道現在外頭的太陽有多大嗎?我真的怕我剛一接觸空氣就被活活燙死了!真的是...我都想死了,怎麼會蠢到忘記帶鑰匙啊,煩死了!”他失態地衝着電話抱怨,但也僅僅會對着媽媽一人這樣,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在媽媽面前的自己是最沒耐心、最狂躁的自己,雖然知道這樣不好,可媽媽的神色總又彷彿在告訴他,她並不在意,她知道他在自己面前只是個孩子。
“別抱怨,待會兒更熱,”她的語氣雲淡風輕,“一樓大廳也挺涼快的吧,要麼你就待在那兒玩玩手機唄,誒對了!媽媽給你發的那篇文章你看了沒?”
“沒看沒看!又是心靈雞湯,”他打斷了她,“樓道大廳裡全是灰,而且網還差!”
“唉,誒!對了!你可以到小區保安爺爺的小亭子裡去啊,那兒有空調還有小電視,最起碼還有人陪你聊聊天,保安爺爺你總熟吧?”她帶上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逼得炘宏連翻了三個白眼。
“唉唉唉...算了算了,我還是待在大廳好了,拜拜拜拜!”他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他打開微信頁面,發現頂端不斷旋轉的殘缺小環依然存在,這說明頁面仍然在加載當中。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兒,把手機舉過頭頂,在大廳裡四處踱步,並且擡頭注意着手機的信號標識,聽到電梯“叮咚”一聲的提示鈴響,他便會飛快地把手機放在耳邊裝作打電話,爲了不讓走出電梯的人看到他的奇怪舉動。
連網無果,他崩潰了,並且熱得要死,索性將手機揣進兜裡,坐在冰涼的鐵皮長椅上發了一會兒呆。
無意間轉頭看向電梯門,他突然想到一個絕佳的避暑去處。他猛然起身,走近戳亮了“向下”的按鈕,“叮咚”一響,他叉腰走進電梯,這次,他又摁亮了“-1”的按鈕——地下停車場。
他一直很想知道地下停車場是否安置了一臺巨大而隱秘的中央空調,因爲這個空曠的地下空間實在是太過陰涼,並且一點也不會感覺乾燥,炘宏很喜歡這裡。
最重要的是,這兒總瀰漫着一種很獨特很清新的味道,炘宏每次聞到就彷彿磕了藥一樣欲仙欲死,然而,他媽告訴他,這是黴味,並且附上一句:“我懷疑你前世是做耗子的。”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喜歡這種氣味,他始終認爲這很清新,畢竟對他來說,凡是他喜歡的氣味,他都會用“清新”來形容,甚至包括,克珏身上的那種體味。
聽見停車場沒有人聲與行車聲,炘宏便任性地哼着小曲兒扭着小腰,無比“妖嬈”地踩着貓步,穿過了九曲迴腸並佈滿灰塵的狹窄走廊,來到了寬敞的停車場。
不料,他卻突然看見幾個坐在木板堆上的裝修工人,他們正一臉蒙圈地看着炘宏。炘宏嚇得一個激靈,瞪大眼抖了兩下,臉頰霎時間漲得通紅,接着,他便咳嗽了兩聲恢復鎮定,併攏雙腿收回了貓步,無比正經地往側邊走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他掏出手機,發現依舊沒信號,甚至更加微弱,不過好在這間地下停車場設置了幾處玻璃天窗,陽光可以徑直透射進來,照亮了整個停車場。炘宏覺得這真是絕妙的設計,畢竟這能給他帶來網絡。
他站在地面那塊方形陽光的邊緣,連上了網撥弄起了手機。
不出他所料,這麼“滾燙”的天氣,再知心的閨蜜都約不出來,畢竟生命是最重要的......
他嘆了口氣兒,通過拼音搜索找到一個微信號,頭像是隻油畫獅子臉,他點開聊天;
“強哥~(委屈表情)”
“強哥你在不?(不開心表情)”
“你都好久沒陪我聊天了,唉(哭泣表情)”
見到聊天框的頂端始終沒有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炘宏輕聲嘆了口氣,神色失落,但沒過多久,他卻咧嘴哼氣兒微笑了起來,然後繼續翻動列表。
這次,聊天對象的頭像是個籃球少年全景背影的微信號,
“在嗎?(難過表情)”
“你不是說八月份來我這兒找我嗎?爲什麼前天聊完就不見人了?”
“人呢???!!!”
依舊沒有回覆。他微微皺眉,將目光瞥向右邊的石灰地板,像是思忖了一會兒,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點開另一個微信號。
頭像是一個男人的自拍,應該是躺在牀上拍的,那男人剃着短短的直男頭,微微留着一點小鬍鬚,五官卻有些稚氣,只不過這張自拍把他的臉拍得有些畸形。
“在?”炘宏看着記錄裡自己發出的無數排綠色會話泡,便知道這次的消息註定會“石沉大海”。
“在啊。”短短兩個字的回覆卻讓炘宏驚喜得差點兒跳起來。
“你終於回我了(哭泣表情)×3......”
“你知道我多想你嗎?這麼久不回覆我,我還以爲你把我忘了(哭泣表情)×4......”他居然真的有點兒想哭。
“傻瓜,怎麼會呢,我記得你啊,你今年大二了吧?”他的語氣還是這麼的溫柔,炘宏感覺的到,哪怕只是對着這行冷冰冰的字。
“不 我才大一 我復讀了一年,我有告訴你的 只是你一直沒有回覆我,唉”
“真的對不起 我不常上微信的,因爲這兩年工作真的很忙 不過快了 我現在手頭就剩一個小項目了 等我這段時間忙完 就可以盡情和你聊了”炘宏看見這段話,瞬間心花怒放,就好像明天,自己就能見到他一樣。
“真的嗎?”
“真的”
“可我想見你(哭泣表情)”
“你來廣州,我現在在這邊工作。”
“你不能來我的城市找我嗎?”
“你爸媽不是看你看得緊嗎?這樣 你可以說你去廣州旅遊 然後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住幾天了 我還可以帶你到處玩。”
“好,”炘宏心癢癢,“那你什麼時候忙完?”
“快了,等我一忙完就立馬告訴你。”
“嗯...那個(害羞表情)我又想看你肉肉了(害羞表情)”
“哈哈 我最近都沒什麼時間鍛鍊 肌肉都快沒了 不好看”
“沒事,只要是你的肉肉我都喜歡(害羞)”炘宏剛點擊發送,才驀然發現自己語氣的肉麻和曖昧,不禁冒出冷汗。這些話,在現實生活當中,他真的說得出口嗎?
過了幾分鐘,他發來一張模糊的腹肌照,炘宏放大了看了幾下,感覺不知足,便有些不悅地發了一句:
“太糊了,我想看你脫掉上衣的肌肉自拍(害羞表情)”他倒真的臉紅了。
他一直等着“對方正在輸入...”的出現,然而,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等他逛了一遍QQ空間和朋友圈,微信卻始終沒有新消息,提示音好不容易響了兩三下,他迫不及待地點開一看,卻是某個微信羣裡在搶三塊錢紅包,他一氣之下把這個羣設置成了消息免打擾。
“人呢?”
“在嗎?”
“???”
他再次“消失”了,而上次“消失”,是在一年半前,他們一共,才聊過三次。
炘宏和他,是在某個交友軟件上認識的,他在那上面,他倆還互關了。炘宏早就把那軟件卸載了,但是爲了他,炘宏決定耗費“巨資”流量,重新下了一個。
登陸後,他找到了他的交友賬號,點開主頁,他居然看見了他最近才更新的動態,還有新的自拍。
他有些訝異,但更多的是失落,點開他的個人介紹,只見:“本人很少在線,對我有興趣的帥哥請加微信號:×××.......私聊哦。”
原來,他的微信號,這麼廉價,而他在他列表中的位置,也許也是無比的廉價。
“好在我不談感情,”炘宏又開始了日常的自我洗腦,“他玩我?恰好我也不過是在玩他而已。切......”然而,他的心臟卻感覺很不舒服,跳動的頻率都變得無比怪異,連着五臟六腑,統統都開始隱隱痠痛,他甚至略微反胃、還有點頭昏,他覺得自己是被氣的。
然而望着四周的一切,原本陰涼清爽的地下停車場,在他此刻的眼中卻變得無比陰森寒冷、黑暗詭異。
現在的停車場,倒是沒有人了。
好不容易只有他一個人了,他卻突然心慌了起來。他開始覺得自己極其矛盾,有時候是那麼地癡迷孤獨、享受孤獨,但有時,卻又是極端地恐懼它、厭棄它。
他發起了呆,開始盯着獅子頭像——他的強哥,他們意外認識,那時候的強哥只是個剛退伍的小兵,現在卻是個消防員,強哥最初在網上發帖說自己困惑於自己的性取向,因爲他喜歡女的,也喜歡男的,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還配上了一張健壯的肌肉自拍。
炘宏加了他的微信,用自己的見解安慰他、開導他,最後他們成了“朋友”,因爲那時候炘宏快要高考,說害怕強哥忘記自己,強哥還特意爲他將微信名改成“忘不了”。
炘宏雖然取笑他的憨傻,內心卻暖暖的。
他們聊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炘宏特意到他的城市旅遊了一趟,並且和他睡了一夜。
那一夜後,兩人之間卻逐漸產生了一些厭倦,起碼炘宏這麼認爲,因爲強哥坦言說自己有些不敢面對他了。
就這樣,他們進入了冷淡期,並且延續至今。
他再看向籃球少年的那個頭像,不禁再次嘆了口氣兒。